□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开栏的话
“三味书屋”今日正式更名“青报读书周刊”,在平实素朴中直奔主题,继续保有这处精神的“无用之地”。
卡夫卡说,阅读是劈开我们冰封内心的一把斧头;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黑塞说,读书使我们获得真正的教养,帮助我们将自己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充实、高尚、有意义……我们无心成为利斧,密室,抑或心灵导师,摒除一切崇高的意义,只愿成为你阅读时的一份参考指南,一种陪伴。在一个资讯奔涌、稍纵即逝的时代,新闻纸的承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书籍汇集的文学、思想、诗意与新知,却能聚成时间的刻度,定格为永恒。我们试图在这方并不具备任何功利色彩的“无用之地”分享与挽留那些或许已鲜有人问津的智慧的微光,平实地呈现书籍和她的创造者最初的面目。
陪伴与分享的方式同样是素朴的。出版领域的最新动向将在此集散,青报书单将不定期发布,为阅读方向提供参考,并在年末带来年度阅读趋势的汇总;隐入烟尘的经典也有机会在此迎来新一轮的文艺复兴;好吃的鸡蛋背后那只下蛋的鸡终将在此浮出水面,关于书、关于书写的对话随时开启;如同专业时尚买手对于市场走向的审时度势,书店买手的选书准则也将呈现阅读的本土维度……
“青报读书周刊”如同一场读书会,或许我们真的可以在此呈现一场叠加个体阅读体验的书会的热烈。愿这一方“无用之地”,陪伴阅读者,如同狄金森诗歌所云:“可能正从熟悉的地方/去往未曾涉足的风景/可能正用澄明的心/冥想着那段旅程。”
对于绝大多数并不熟悉世界文学走向的普通读者而言,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的名字就像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刚出炉的2023年曲目单一样陌生而新鲜。多首乐曲将第一次出现在传统音乐盛会上,安妮·埃尔诺也第一次乘诺奖之力进入中国大众阅读视野,密集出现在各大电商平台的预售订单中。而据开卷统计,获奖之前,这位女作家的集大成之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再版的《悠悠岁月》,一年时间在实体店和网店的销量只有401本。
不同于去年爆冷折桂的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现年82岁的安妮·埃尔诺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家,她的获奖并不算冷门,一直处于赔率较高的段位。书写父亲的《一个男人的位置》1984年就斩获法国勒诺多文学奖,让她在法国家喻户晓。国内文学和出版领域对她也并不陌生,200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引进出版了她的畅销书《一个女人》;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别在2010年和2021年出版了使其跻身法国当代一流作家之列的《悠悠岁月》。上海人民出版社也似有所预感地提前锁定了她的三部代表作——《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人的位置》和《一个女孩的记忆》的版权,近期即将面市。她的作品也已出圈,2021年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影片《正发生》,就改编自她创作于2000年、因堕胎主题倍受争议的同名自传小说。
通常与“畅销”一词绝缘的诺贝尔文学奖为何颁给了她?在《一个女人》中她讲到:“这本书不是传记,当然也不是小说,可能是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什么东西吧。”在《悠悠岁月》中,她又借书中的“她”表明写作的意义:“这不像我们通常听说的那样将要进行一种回忆,而是目的在于叙述一种生活、解释自我。她要注视自己只是为了从中看到世界……她想捕捉沐浴着从此以后看不见的面孔、摆放着已经消失的食物的桌布的光线……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
把自己作为写作的方法
安妮·埃尔诺的人生经历基本上都写在小说里了。
在她出版的二十余种作品中,无一例外都在不停地书写自己的生活。包括父亲、母亲、结婚、离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等等,埃尔诺的父亲是一个工人,母亲是一个女工,婚后他们攒了一点钱,在乡下(所谓的外省)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勉强维持生计。安妮·埃尔诺成绩优异,她考上了高师,法国的一所精英学校。然而学业的精进却并不能弥补环境和家庭带给这位天生敏锐的“小镇做题家”的精神困顿。她出生在法国塞纳省的利勒博纳,一个石化产业为主的村镇,对于那里的居民,安静的住所和干净的工作近乎奢望,浓重的方言口音也让他们有别于其他受过教育的高等阶层,自卑感深入骨髓。
在她的成名作《一个男人的位置》中,她描述父亲是一个简单而正直的人,这也导致了他的人生看起来是如此地平面化。最快乐的时刻,或许就是能领到退休金在家里休息,他很满意埃尔诺的婚姻,原因是女婿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他所向往的上层阶级的人。在《一个女人的故事》中她为母亲画肖像,在《一个女孩的记忆》中讲述自己的青年时代。种种观察、感触,都脱不开存在于生活中、以细节方式表现出来的阶级落差,这也成为她写作的一个主题。
许多业内人士认为,安妮·埃尔诺获得诺奖,与其所表现的女性主义特质相关,而实际上这并不是她致力彰显的方向。在作家自己看来,社会以及阶层的差异对一个人的影响远比性别深刻得多。她说过:虽然现在已经远离了她的家庭所处的社会阶层,进入了知识分子行列,却依然不能摆脱这个让她成长起来的阶层对她的影响。她把这称为:“内心的流亡”。
对于远隔重洋的读者而言,这似乎也并不陌生,豆瓣的一位读者就表示:当我们远离原生家庭和曾经的环境许久之后重回父母身边,会感受到一种抽离感,这种感觉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我们新融入的世界,都不会消失。我理解那种来自于底层家庭特有的紧张、敏感和忧患意识。
上海人民出版社文化读物编辑中心主任赵伟透露,当初在法国留学时,正是安妮·埃尔诺对自己父母亲的书写引起了共鸣,才让他喜欢上她的作品。这也是此次版权引入的一个重要缘起。由他担任责编、即将全新出版的三本书包括:《一个男人的位置》《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女孩的记忆》。
悠悠岁月欲说流逝的困惑
安妮·埃尔诺写于退休之后的《悠悠岁月》与此前的作品又不同,这是作者从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酝酿的写作,退休后又经过了充分思考和推敲,这也是对她以往作品的高度概括和综合,一经出版就获得了法国当年的“杜拉斯文学大奖”。
阅读这本书的体验十分特别,读者不得不跟随作者翻阅旧相册,听她讲述那些精心挑选的老照片背后的细节:海边玩耍的女童,公园里的旋转木马,网络公司的广告,酒吧里的电唱机,养老院里哭着求助的男人……纪录片般令人眩晕地闪现,从来没想到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埃尔诺的作品是“反故事”的,甚至没有情节,各种琐碎的拼贴,而这种非线性写作在法国已有上百年传统,始于普鲁斯特式的意识流,不同的是,埃尔诺已不再满足于私属的记忆描写。
《悠悠岁月》中有作家及其读者在不同时代共同感知到的“存在感”……安妮·埃尔诺用始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直至21世纪的照片记述和历史脉络的延伸解读,将穿越时代的自己与穿越自己的时代合而为一。
她创造性地在叙事中用代表集体记忆的第三人称代替了“我”,发明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裁——“无人称自传”。作为安妮·埃尔诺最雄心勃勃的著作,它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第一部集体自传”,也是德国诗人杜尔斯·格林拜因所谓的“一部当代西方世界开创性的‘社会学史诗’”。
在这部作品中,大到历史风云,小到饮食服装,时兴歌曲,家庭聚会,乃至个人隐私,无不简洁生动。最“糟心”的可能是译者,因为有大量与历史时代契合的明星、作家、戏剧家、哲学家,数不清的时代精英、风云人物穿插其中,按照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的说法,“它将记忆、梦想、事实和冥想融入我们的生活和生活在这个独特时代的回忆。”在法国本土,书中六十年的跨度也使得无论什么年龄段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内容和清晰的记忆,难怪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撰写《悠悠岁月》的过程中,埃尔诺曾到北京和上海游历,她在中文版序言中的一番肺腑之言令人动容:“我在街道和建筑工地的喧闹中、在偏僻的胡同和公园的宁静中漫步。我在最新式的高楼旁边呼吸着平房的气息。我注视着一群群小学生,被货物遮住的骑车人,穿着西式婚纱拍照的新娘。我怀着一种亲近的感觉想到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不一样,但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上。我看到的一切,在卡车后部颠簸的工人,一些在公园里散步的往往由一个祖母、父母亲和一个独生子女组成的家庭,和我当时正在撰写的、你们拿在手里的这本书产生了共鸣。在中法两国人民的特性、历史等一切差别之外,我似乎发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在街道上偶然与一些男人和女人交错而过的时候,我也常常自问他们的生活历程是什么样的,他们对童年、对以前的各个时期有着什么样的记忆。我会喜欢接触中国的记忆,不是在一切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的记忆,而是真实的和不确定的、既是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他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愿你们能感到,其实我们完全是在同一个世界上,时间都在无情的流逝。”
“首先是准确,其余都是锦上添花”
安妮·埃尔诺曾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说:“一名小说家的天职,就是讲述事实。”这体现了埃尔诺小说创作中对于事实的绝对观照,却与我们通常所认同的小说的虚构属性迥异,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在以语言为刀,撕开想象的面纱,她始终怀着这种强烈的揭露真相的野心。
改编自安妮·埃尔诺同名自传体小说的电影《正发生》,2021年获得第7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小说讲述了23岁的安妮想要成为作家,却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她想要堕胎,但堕胎刚刚被定为违法……原著小说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安妮在寻求帮助时所受到的身心折磨。据说,导演奥黛丽·迪万在拍摄该片时邀请安妮·埃尔诺到场,作家当时只提出一个要求:“首先是准确,其余都是锦上添花。”电影最终赢得了作家本人的首肯,给出的评语也是“准确”。
安妮·埃尔诺的研究者刘雅薇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特别提及了这位追求事实准确性的作家所代表的一种“法式非虚构”特色。这与我们通常理解的中国的“非虚构写作”不同,是游走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一种特别“叙事”,并不被叫作“小说”。
在法国文学界,埃尔诺的作品则更加具体地被称作“非虚构亲子叙事”。聚焦于以文学的方式来呈现亲子关系。这是法国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股文学潮流,作家们放弃去虚构一个故事,而开始用非虚构的方式讲述两代人或几代人之间、自己家庭中发生的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放在一个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中来展现。安妮·埃尔诺显然已是此中翘楚。
最后还是要引用安妮·埃尔诺自己的话:“书写生活,就是要尽可能地接近现实,而不是发明或改造,就是要把它镌刻在形式里,镌刻在句子里,镌刻在词语里。”诸如《悠悠岁月》,因着文化背景的差异,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易读,但埃尔诺书中所显露的代际隔阂、校园人际关系、消费社会对欲望的包围等等,无一不是我们所经历的事实,如一位评论家所言:“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忘记自己所属身份的权利,但是所幸埃尔诺将它们刻在了我们的历史“纪念碑”上。”埃尔诺给予了文学新的意义,以她所致力的以准确的事实为依据的书写方式。
《一个女人的故事》
(法) 安妮·埃尔诺 著
郭玉梅 译
这是安妮·埃尔诺对母亲和女儿、青春和衰老、梦想和现实的感人叙述。在母亲死于阿尔茨海默症后,作者开始了令人生畏的时光倒流之旅,她试图捕捉真正的女人,那个独立于女儿而存在的女人。埃尔诺想要为她的母亲争取最大的公平:将她描绘成她自己。正如她所说:“现在我写我的母亲,就像该轮到我重新让母亲出生。”
《一个男人的位置(全新修订版)》
(法) 安妮·埃尔诺 著
郭玉梅 译
他自我克制,勤奋工作,谨言慎行,努力维持着一个男人在社会中的位置,却始终无法摆脱对滑落回下层社会的恐惧。作者用冷酷的观察揭示了困扰她父亲一生的耻辱,以及因阶层限制带来的父女之间的疏远和痛苦。这本父亲的传记也是一名知识分子女儿背叛的故事——背叛她的父母、她的成长环境,在亲情和耻辱之间,在归属和疏离之间的分裂。
《一个女孩的记忆》
(法) 安妮·埃尔诺 著
陈淑婷 译
作者重温了1958年夏天在诺曼底担任夏令营辅导员的经历,并讲述了她与一个男人度过的初夜。六十年后,作者发现自己可以抹去中间的岁月,重新回忆这个她曾想完全忘记的年轻女孩。将那个夏天不可磨灭的记忆带入现实,她发现,她写作生涯的重要和痛苦的起源建立在耻辱、暴力和背叛的基础之上。
以上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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