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今年青岛大剧院的艺术节开幕演出,再次请来了陕西人艺的《白鹿原》团队。在话剧上演之前,书城与大剧院一起做了一个“书剧同读”活动,我很荣幸地受邀做分享嘉宾,也因此重读了小说和重新回味了话剧《白鹿原》。
初版于1993年的《白鹿原》已经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经典,话剧版的《白鹿原》也已近乎经典化,在青岛曾几番上演,好评如潮。2016年11月我第一次看到现场演出,大受震撼,曾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取自司空图的《诗品》,叫作“雄浑洗练,真力弥满”。后来西安的朋友曾把当地媒体的报道发给我,报道中亦引用了这一标题,想来这个评价是得到了一些认同的。
关于小说《白鹿原》的解读已经非常之多。我在“同读会”上分享了自己的感受,这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发现,只能算是分享有共鸣的看法。我认为《白鹿原》的好,首先在于它用一种新的视角、新的笔法写了20世纪上半叶的大历史。虽然小说是以白鹿原这么一个具体的地域来展开叙述的,但其中所写的历史是大历史,是从清末到新中国这几十年的跌宕起伏。对于大历史的书写有很多种,《白鹿原》几乎是正面写的,不是那种“一滴水里见太阳”的讨巧方式,而是透过白家、鹿家两家三代人的命运,正面书写时代风云,这是史诗式的写法,当然是了不起的。说它了不起,是因为正面写时代变迁的作品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十七年文学”里的大部头大都是正面写革命战争年代的故事,《白鹿原》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有独特的视角和独特的笔法。
岭南大学的许子东教授有一部《重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在谈到《白鹿原》时,他说,陈忠实是用了《红高粱》的方法写《红旗谱》。“重读”的行文轻松像是讲稿,我理解所谓《红高粱》《红旗谱》云云,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也许这种说法够不上严谨,但在我看来也差不多说中了《白鹿原》的一大优点,对于历史风云,作者有其独特视角,与以往的作品并不相同。
一般认为,《白鹿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陈忠实也不是一位先锋作家。但是身处新时期文学的浪潮中,没有哪个作家能够不受所谓先锋文学的影响。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其实也有关于外星人的桥段,现在看来颇为不能理解,但要放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氛围里,则再正常不过,那时候《飞碟探索》与诸多文学期刊一样畅销,所以孙少平在思念晓霞的时候,看到了飞碟,并且与外星人说话。这是作者的奇想,也是对当时现实的一种反映,或者说从今天的角度来看,20世纪80年代青年人的生活,本身就具有一种先锋色彩。《白鹿原》中有没有先锋文学的痕迹呢?《重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认为,《白鹿原》的第一句话就显现出马尔克斯的影响。“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娶过七房女人”,许子东分析,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既不是七房女人,也不是豪壮,而是后来。因为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多年以后……”的写法。
关于这个论断,我曾与朋友们讨论过,作家们认为,评论家历来是草木皆兵,区区一个“后来”,并不能说就是学习马尔克斯。中国文学的传统里难道就没有“后来”二字?
为了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我又查找了许多资料。在马尔克斯逝世时,《光明日报》刊载过一篇报道,采访了几位中国作家,其中亦有陈忠实。陈忠实说,1983年他在河北涿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同往的《十月》杂志的编辑郑万隆带着准备刊出的《百年孤独》译稿,因此他也成为《百年孤独》的早期读者。陈忠实说,读《百年孤独》有一个不期而至的效果,就是“使我把眼睛和兴趣从苏联文学上转移了”。但是在新版的《白鹿原》中有一篇节选的创作手记,在谈到现代派文学时,陈忠实举的是卡朋铁尔例子。卡朋铁尔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人,他曾到法国学习现代派文学写作,但写出的作品无人问津,于是离开法国时留下一句失望而又决绝的话: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他说“卡朋铁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的作家”。读了这些材料之后,我也深信,陈忠实的写作也是建立在对西方现代派文学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之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自己无法选择,但这并不能否认其他作家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有的直接,有的间接,有的甚至是反向的。
在分享会上,我还聊了《白鹿原》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他们都是文学长廊里的典型人物,而在同类题材中的同类人物中又都各有突破,这也是《白鹿原》的不同凡响之处。
因是书剧同读,自然要说话剧《白鹿原》。在准备讲稿时,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有一次我与家人去南京游玩,在明孝陵附近有一个鹿场,游人可以喂鹿,与鹿合影。鹿有几十头,其中有几头白鹿,在网上挺火。对我们来说,“白鹿”已经成了一个文学意象,这让我很期待。然而真正见到白鹿时,却又大失所望,因为鹿与羊本来就是近亲,再通体白色,看起来确实与白羊区别不大,只是没有“咩咩咩”地叫。讲这个故事是在于说明,要把富于想象的文学作品落实成实实在在的影像,难免会变成白羊。羊没什么不好,只是过于寻常。像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鹿原》就是一个寻常的故事,像聊斋,而电视剧的《白鹿原》则完全没有史诗性。
与影视相比,戏剧又是有些抽象的。因为相对于现实生活来说,剧场是一种抽象的存在,相对于二维世界的电影电视来说,戏剧又是立体生动的。在剧场中有时我们不只是观看舞台上的故事,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种由台词、表演、舞美甚至观众也算在内的一种综合气氛,或者说得更玄一点,是一种气场。陕西人艺这一版的《白鹿原》气场是与原著契合的,另外,对于庞杂故事的剪裁也非常合理。据说该剧自问世以来已经演出五百多场,戏永远是越演越好,所以对这部话剧《白鹿原》,观众理应有所信任,有所期待。
作者简介:张彤,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中国作协会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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