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权

　　现代诗《描述一艘沉船》五节二十三行（原作附后），总览文本走向和文字脉络可分为五个部分：从现实进入历史，从历史看到真相，从真相感受恐惧，从恐惧返回现实，从现实反思未来。

　　“某日，读一本有关航海的书/书中记载了一支船队消失的往事”。诗歌如何开好头是个难事，《描述一艘沉船》的开头却轻巧平静，然而遍布疑问，不确定性，可变和多义性——什么书？什么船队？因何消失？就像做炝锅面时一下子便把油烧开了，葱花爆香显现出现代诗歌的魅力。接着诗人又紧锣密鼓地推出了“101页”“海水涨潮”“沉船从海底升起”“与时光相反的航程”等意象，一个平常“某日”的阅读何至于此？看似平凡的切入却设置了大量埋伏，一下子将读者拽入晦暗的历史。这是典型的举重若轻、驾轻就熟的开篇。

　　《描述一艘沉船》绝不是在故弄玄虚，故作高深，诗人反而十分老实地展示了所看到的事物：“烟草、陶罐和丝绸”“鱼形花瓶的碎片”“失传的玉镯”。然而这三组排列的意象并非随意罗列，而是“蛟龙号”深潜器探向海沟深处一点点地追索，我甚至认为它是“三级意象”。第一组意象尚属丝绸之路上比较正常的国际贸易；第二组唐代出土鱼形花瓶的破碎则印证了贸易规则的破裂，表现出强盗抢夺与国民抗争的开始；第三组当失传的玉镯出现在域外女子的手腕上时，祖传之宝外流明显揭示了国民抗争失利，列强的侵略与瓜分。于是，历史在第二节暴露出了残酷的真相。

　　第三节诗人敏感的神经从一艘沉船迅速触摸到一支船队的沉没，触摸到事物全貌和国运衰落民生涂炭的本质，呼应诗句中“海水涨潮”“模糊双眼”的意境，以及“心”发出“冷峻的声音”的情形。诗人恐惧不安的手，似乎一下子伸到了读者的肩上，于是举座同哀，列强兽行令人不寒而栗。

　　诗人在第一节巧妙设置了“101页”具有悬念意味的意象，根据阅读体验的进展，从100这个整数页码翻到101新的整数起点，第四节揭开了新世纪历史重启的悬念。“我将沉船的锈迹拭去，把锚和上升串在一起/中间的历史被白雪映照”——仿佛尘埃落定，历史的残酷与现实的残酷并行不悖。尽管“失落的珍珠”预示了当下的机遇与机会，但“神的瓷盘”却显示了列强享受饕餮盛宴之后，依旧固化的东西方差距。“风暴”与“天火”则象征外强欺侮的劣势和长期存在的世界格局，揭示强盗们贼心不死，兽行依然横行于世的现实——我们急迫地渴求“一只强大的手”把握机遇捍卫和振兴。

　　文本从恐惧回到现实之后，第五节开始反思未来，此时密集呈现了一批与海洋相关的意象：“海水上升”“波涛覆盖”“船长与缆绳”“海的幽深”“鱼的眼神”“水纹”等，告诫未来是个海洋的世界。“海水”“水纹”“波涛”象征依然如故的对立与争夺的思维模式；“海的幽深”“鱼的眼神”象征现实凶险与斗争惨烈；“船长的缆绳”表面上看似停泊下来的意愿，实则是复兴崛起并追求和平美好的生活理想；“心灵的岩石”却警醒地看透了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强盗本性。

　　现代诗最动人的情感源自个体体验，难得的是将个人体验真实准确呈现出来，并获得读者印证与共鸣。张毅尝试用现代诗描述中国近代史并激发情感的呼应，如果不人云亦云唱高调的话，就必须完成其他诗人敢想而不敢干的挑战与创新。我认为张毅以他冷静克制、沉着熟稔的笔功，探索了历史题材情感抒发的新经验。《描述一艘沉船》另一成功，是诗人用象征主义技术手法，不动声色地将读者引入一场沉浸式、博物馆式的阅读体验，这得益于其语言诚实地重现了诗人的个人体验。诗人就是这座博物馆的总设计师，每一件展品都源于诗人对历史深刻透彻的体会，并且每个细节务求经典准确，因此其个人体验让人信服并为之感动。

　　作者简介：黎权，青岛市文联第四批签约作家，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

　　附诗歌原文：

　　描述一艘沉船

　　张毅

　　某日，读一本有关航海的书

　　书中记载了一支船队消失的往事

　　读到101页时，文字突然涨潮

　　海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到一艘沉船

　　从海底升起，在与时光相反的航程里

　　我看到船舱堆满烟草、陶罐和丝绸

　　鱼形花瓶的碎片映着波斯人的眼

　　我看到那只失传的玉镯

　　出现在阿拉伯美人的手腕上

　　此刻，我的手恐惧不安。我的心

　　是一只铁锚，发出冷峻的声音

　　瞬间穿过了大海。我看到一支船队

　　正以落日的速度加快沉没

　　我将沉船的锈迹拭去，把锚和上升串在一起

　　中间的历史被白雪映照，时间是一串

　　失落的珍珠，被海盗搁在神的瓷盘上

　　没有一只手将它取回。一切极为相似

　　你躲过风暴，却遇上天火

　　我看到海水上升，波涛覆盖了大地

　　那个船长抛出的缆绳

　　至今没有着落，海的幽深是鱼的眼神

　　告诉我的。多年后，我仍能看清

　　那些水纹。清晰的水纹，刻在心灵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