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杰
1995年改定的《中国书商》是杨志军作别青海前写就的,1996年7月正式出版,也是他来青岛后出版的第一本书。它完成于人生的转折带上,是杨志军短暂北漂的体验之作,更是“杨志军荒原七卷”后的省思之作——“二渠道”书商的策略,在输送精神食粮的同时也在利益驱动下倾倒着“垃圾”,这使得杨志军不得不重新去思考写作责任的问题。
二十八年后,他站在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上感言:“此生的文学义务是建树关于人的理想”,“写作者的精神纬度决定其作品的优劣高低、对登高望远的热爱,也时刻伴随对陨落与滑坡的警惕……”
《半个世纪的爱情》则是他进入青岛写就的第一部长篇。“诗意的虚伪、贞洁的残酷、道德的恐怖、情欲的无奈、蒙昧与放纵的灾难”同时勾连着荒原写作的部分题旨。上半部的叙事场处于森林、荒村、小城和农场,下半部则置身城市,此间的过渡状态一如杨志军的处境。他在“后记”中写道:“我原来定居青海,现栖居黄海。青之于黄的变化就在于从透彻走向浑浊,每一条河流都是如此,每一段历史都是如此,每一个人也是如此。最后还想说,来到山东,又读了一遍《水浒》。我不知道自己在天罡地煞星的照耀下写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找不到江湖。我爱宋江。”由此可见,来青岛已近两年的杨志军,仍未找到“江湖”。
2000年1月出版的《随心所欲》,则飞溅出荒蛮生活与都市文明大冲撞的思考。“别回荒原了,它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没有了追逐太阳的激动,荒凉就是死亡。”在小说的上篇,“杨志军”成为神秘人物,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人,“突然觉得他好像根本不存在,好像是一个虚构,因为首先他生活的地方就是个虚构。”杨志军进入青岛题材的标记也是在这一年。2000年1月《广州文艺》刊发了他的中篇小说《永远的浪漫》,经由一群青海知青的故事连通了青海与青岛。尽管小说因对浪漫的解构颇有些黑色幽默意味,但飘荡在都市里的繁华与喧嚣,还是让杨志军更清晰地迈向了新的场域。
而随后出版的《大祈祷》和《无人部落》,则将纪实与虚构做了融合拼接,以“民间备忘文本”的样式,构造出他的“报告小说”景观。这种创作手法,既贴合杨志军多年的记者工作履历,又承接了其20世纪80年代初的写作实践。继而推出的《生命行迹》则把目光投向青藏公路,而他的父亲恰是最早采访书写青藏公路的记者之一。对青藏公路的精神梳理,让杨志军拾起了诸多精神踏寻的珍珠。比如,2018年出版的《巴颜喀拉山的孩子》,荣获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其间那位在公路上撒盐的奶奶就是公路卫护者。她的人生使命,一半是转山,另一半则是撒盐……
这两年间的作品,诱发了杨志军在精神上的归乡。依然带有纪实意味的《敲响人头鼓》也依然奔走于青藏线上,只不过这份行走已载有了皈依的神圣。它带给杨志军的精神踏实,远比文本的诞生更重要。它牵出的生命追问和众生慈悲,脱化为血肉饱满的“藏獒”。该书责编周昌义说:“这群藏獒的快乐和悲伤、尊严和耻辱、责任和忠诚,凝聚了青藏高原的情怀、藏传佛教的神秘、人道作家的悲悯和武侠巨著的酣畅。”
这份酣畅,再三延绵,由一部转而成长为三部。叙事的驾驭力,也由藏獒附体,转而半人半獒,及至人獒两分、由獒及人。2005年至2008年,《藏獒》火热所带给杨志军的快慰难以言表,也为杨志军扎根青岛,改善生存处境、传导更大的文学能量开拓了局面。
《藏獒》风行后,杨志军也试图以类型文学的方式写《伏藏》。这部作品在宣发时,直接对标了丹·布朗。与《达·芬奇密码》相比,《伏藏》的精神质地上一如其“后记”所言——是要让佛教闪烁人性之光。杨志军认为这是现代佛教光大自己的必由之路。
2012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再次推出杨志军的《西藏的战争》,它延续了《伏藏》平民化的信仰意识传达。在小说中,信仰、人性、利欲、爱情如何走向终极、走向归一与大同全面凸显,结尾乍现的《天国法音》,成为一部混合有佛祖、上帝以及活佛宝训的经书。
也是在《藏獒》风行之后,伴随一干名人的参与,“藏獒经济”席卷全国,藏獒面临生存与繁殖的灾难。针对这种无力抗拒与革除的现实,杨志军写就了个人的忏悔之书《藏獒不是狗》,小说诠释了无意于恶之恶,考问了罪孽与惩罚的关系。平凡生活中长时间存在的、常态的、超越于宗教之上的自觉牺牲,成为他所认同的世俗拯救力量。
2015年前后,他觉得可以踏实写写青岛了。2016年和2018年有了两部关涉青岛传奇的悬疑之书:《潮退无声》将一个黑皮夹子失踪案附着上了城市生死存亡的秘密;《无岸的海》以一起凶杀案勾连出迟迟无法查清的目的。
应出版社之邀,换一份心态来传达文学能量,也是这一时期杨志军进军儿童文学的缘由之一,此间既有《藏獒》少年版、漫画版、动画片相继诞生的接续,也有另一种传达实现的寻找。大驮运路上,公驼与母驼的互相寻找催生了《骆驼》;草原面临退化,藏民纷纷迁居城镇,孩子的视角打开了变动中的牧民生活,这就是《巴颜喀拉山的孩子》;而寻找父亲的儿子、寻找丈夫的妻子,则打开了寻找人性、寻找高贵同情的维度,它是《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杨志军写给海滨少年的作品有两部,《海底隧道》转场式地讲了与父亲、家国有关的故事,在不断的死亡与追寻中实现穿越有隐喻意味的海底隧道,只有反复地穿过它,才能找到自己的海湾。《我们驶向大海》则衍自中篇小说《海上摇滚》,隐含着规则与个性的教育隐喻。
自2021年起,杨志军开始搭建新的“理想主义三部曲”。“三部曲”自“民间备忘系列”起始,已衍化为他所喜爱的结构,《大祈祷》《无人部落》《亡命行迹》后,《藏獒》接连出了三部;《伏藏》《西藏的战争》《藏獒不是狗》构造了“藏地三部”;《骆驼》《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围合为“藏地少年三部”。“理想主义三部曲”包括《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最后的农民工》曾想拟题“雪白”,写的是农民工进城的潮起潮落与城市建设的勃兴与复归,诠释的却是对平民英雄主义的守护,对世俗神性和救赎的维护;《你是我的狂想曲》的构造基础来自中篇小说《风中蓝调》,企图以音乐为媒介维护神圣,在直击灵魂的音乐感化下寻回希望与真爱;《雪山大地》,茅盾文学奖授奖辞赞美它“追求大地般的重量和雪山般的质感”“在对山川、生灵、草木一往情深的凝望和咏叹中,人的耕耘建设、生死歌哭被理想之光照亮”。
与“三部曲”的结构相比,关涉青岛题材的写作,无论《潮退无声》《无岸的海》,还是少年版的《海底隧道》《我们驶向大海》,都尚见其二未成三足,大概也预示着探索中和未完成感吧。对杨志军而言,探索是无休止的旅程。
作者简介:臧杰,青岛文学馆馆长,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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