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前几天,学校请来岛城名师给大家作报告。一个很年轻、谦虚的小伙子,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踏上杏坛九年了。九年间他送过数届高三,托举过的“清北”高材生济济一堂。又喜欢研究高考志愿的填报,不少学生与家长受惠于他的专业素养而成功避开了因信息匮乏而带来的风险。除了能教课,当班主任,还当两个部门的中层领导。一个人身兼数职,做大事,也做小事。长得帅,口才好,表达接地气又幽默,报告过程中,掌声笑声赞叹声此起彼伏,能力心力智力手眼全开,真真少年裘马,叱咤风流。
羡慕这位杏坛才俊,入职九年就干得响当当,满堂彩,于是不禁充满感慨地回头想,自己入职的第九年是个什么样子。那时候我三十出头,也送过两届高三,带出过考上“北大”的学生。在报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并被所任教班级的学生喜欢。但是和眼前的名师比,我从来没有身兼数职,也没有连续送毕业班当班主任,甚至没有意识到个人的兴趣爱好可以与教育密切联系起来,为家长和学生赋能。但是那一年的我,却与眼前的名师一样,对未来有一股子高度的自信,我坚信自己能变成一名特别优秀的教师,坚信命运这个不曾露面的操盘手会和我一起品尝教育爱里的酸甜苦辣咸,然后给我揣一兜甜丝丝的果子。
然而打脸的速度比人生畅想要快得多。急风骤雨来的时候,人立在旷野里,伞是没有用的,我像个刚拿到驾照的拖拉机手,在大雨里赤手空拳,面对陷入泥泞的车轮使出洪荒之力依然无济于事。于是一边淋雨一边等雨停盼天亮。太阳出来前,差点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又差点累昏过去。只此一次就懂得,要想在旷野里驰骋,必须得有坦克一样的四驱越野车,而这车的发动机就是自己的心。就像白流苏,活得全靠“腔子里的一口气”,就像斯佳丽在陶乐使劲儿握着手里的泥土。
我知道作为一名教师,一直得牢牢地攥着属于自己的泥土。只要不放手,就会产生源源不断的力量。左手的泥土是22岁前读遍了大学中文系该读的书籍,右手的泥土是我对生活的态度。记得读大二的时候,山师大新建图书大楼开始投入使用,站在文史楼层门口,一眼望不到头的图书让我惊叹人类智慧的丰富与精彩。于是别人泡宿舍,我泡图书馆;别人花前月下,我泡图书馆;别人三五聚餐,我泡图书馆。大四毕业,交还图书证的时候,该借的书差不多借过了,每每逛书城,走到文学经典名著区,几无可买之书,因为大学里都读完了。
关于生活的态度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教科书、课堂上,饭桌前我们大多数人都被长辈、前辈指点过。但真正的生活态度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它跟人的体力和心力有关。我当然爱学生,爱工作,但是这是爱生活的一部分。爱生活的意思是童年缺钙依然可以长到一米八,青春缺铁依然可以驰骋篮球场,记忆里没有月光就去看长庚星闪耀在天边,睡梦里没有微笑就看春草破土发芽。如果职业需要我去刷马桶,我也会把每一只马桶刷得晶亮剔透。“什么萎靡不振,任凭指甲生长”“假装不在乎”在我的词典里是没有的。更何况,眼面前走来的是鲜活灵动的学生,瞪着一双双充满欢喜的眼睛,当他们亮晶晶地望着我的时候,我也亮晶晶地望着他们。站在蓝天下,我们拥有相同的蓝色骨骼,分享光明,缴获黑暗。没有一个孩子,穿着冰雪女王的丝袜是一个虚构的人。他们手脚和我的差不多大,在操场上跑步喊口号,我们一起把操场踩得咚咚响,彼此笑对方的汗水把刘海打湿粘在额头上,又一起把头发狠狠地甩向脑后,微笑着向远处招手。就这样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靠天不靠地,活成了一班好汉!做教师,不爱这样具体的孩子,又爱谁呢?
于是工作第九年的我,小小的,如微星,闪着不起眼的光,可是自命不凡,像极了楞头青,当然少不了四处碰壁撞得浑身淤青。可是就在这充满了野蛮体魄的莽撞岁月里,在身边已知的学生们身上,我认出了我自己。我听见杏坛有鸟儿在叫,渐至百鸟啁啾,坛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我一个,但是我双手抓着泥土,双脚也陷进泥土里去,岁月赋予我力量,我感到身体在缓缓地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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