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恩荣 江家祥
近年来,生成式人工智能(GAI)持续突破“极境”(Peak)能力,其“聪明”水平达到甚至超越人类的程度,突破人类以往认知的边界。“极境人工智能”(PAI)在性能、参数算力、多模态表达上不断逼近极限,在就业市场上越来越有竞争力。
人工智能对就业形势带来的影响
当前社会对人工智能的讨论,常常陷入“替代多少岗位、创造多少岗位”的数字辩论中。而技术革命的实质,与其说是对“劳动能力”的直接取代,不如说是对“人类劳动时间”的结构性重构。人工智能的真正威力,在于将人类从那些可被标准化、数据化的“重复性劳动时间”中大规模解放出来。这带来了一个根本性的叩问,即在AI可以完成大部分重复性工作的未来,人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
许多企业在引入人工智能技术时,其首要驱动力是降本增效。一个算法的引入,可能让原先需要三个人的数据分析工作,一个人加班加点就能完成。换句话说,蛋糕的总量并未因AI的到来而立即变大,但切蛋糕的方式却已悄然改变。生产力提升的红利,更多地流向了资本所有者,而转型的压力与风险,则实实在在传导至劳动者一端。员工面临着两难:要么学会使用AI,承担起更饱和的工作量;要么在“数字鸿沟”面前,面临被更年轻、技能更匹配劳动者替代的风险。
这种个体层面的困境,宏观上则体现为劳动力市场的“双轨”现象。一方面,新兴产业对能够驾驭“新质劳动时间”的高技能、复合型人才求贤若渴,形成了“高薪岗位缺人”的人才真空。另一方面,庞大的传统制造业工人队伍,其赖以生存的“重复性劳动时间”价值正在快速递减,面临着严重的“技能贬值”风险。
构建人工智能背景下的就业新路径
面对这一挑战,被动依赖市场调节或单纯依靠社会福利兜底难以根治问题,必须探索一条更具主动性和系统性的新路径,超越“先发展后治理”的传统模式,将“极境人工智能”提升生产力创造社会财富的“造物”能力,与合理保障劳动者长期发展问题和体面的就业问题相统一,形成一种发展与转型相互嵌入、相互支撑的一体化机制。这种一体化的制度设计,可以在产业引导、产教融合和社会保障三个层面协同推进,形成合力,确保技术进步成果公平惠及所有价值创造者。
第一,主动塑造人机协同的新价值空间。解决就业问题的根本,在于创造有质量、有前景的就业需求。这就要求在产业政策的制定和引导上,必须具备前瞻性,有意识地选择和塑造那些能够最大化发挥“人”的独特价值的新赛道,而非放任技术沿着纯粹替代人工的路径野蛮生长。
具体而言,政府的产业补贴、税收优惠和重大项目布局,应当向能够催生“人机共同体”式工作场景的领域倾斜。在这种场景中,人工智能不仅是替代重复劳动的工具,更是成为增强劳动者能力的伙伴。人的角色,从流水线上被动的“执行者”,转变为智能系统中主动的“监控者、优化者、维护者和决策者”。例如,在智能制造领域,鼓励发展的不是完全无人的“黑灯工厂”,而是人机高效协同的“透明工厂”,其中经验丰富的工匠与精准的AI算法相结合,共同解决复杂的工艺难题。这种发展路径,保护和提升了人的核心技能,通过人机协作创造出全新的、更高附加值的岗位,让劳动者在技术浪潮中找到新的价值锚点。它力求实现的,是一种更高水平的动态平衡:既要通过“智能芯”提高效率,也要通过重塑生产关系稳住“百姓心”。
第二,建立与产业需求无缝衔接的供给体系。有了新的岗位空间,还必须确保劳动者能够顺利地走进去。破解“发展断层”的关键,在于打通教育培训与产业需求之间的壁垒,建立一条与技术升级同频共振的人才供给链。
过去由政府主导、与市场脱节的普惠式培训,常因“学非所用”而收效甚微。未来的关键在于将劳动力再培训的责任与成本,更紧密地与受益于技术升级的企业捆绑在一起。可以探索建立一种“转型责任金”制度,即企业在申请智能化改造相关的政府补贴或税收减免时,必须按照一定比例,将资金配套投入一个由企业、本地职业院校和政府就业服务机构共同监管的“员工转型基金”。该基金的用途是专款专用,在新设备、新产线落地之前,对受影响的本企业员工进行前瞻性、订单式的靶向培训。培训内容由企业根据未来岗位需求提出,培训过程在企业内部的实训车间或合作院校的模拟产线上完成。结业后,员工直接回到原企业无缝衔接新岗位。如此一来,就能将可能引发失业风险的技术投资,转化为有计划、有保障的集体职业跃升。对企业而言,确保了技术升级后能立即拥有稳定可靠的熟练操作人员,降低了磨合成本;对劳动者而言,提供了看得见的职业发展路径,消除了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这一机制,将抽象的“社会责任”落实为企业发展内生的、可操作的环节。
第三,织密有温度、有韧性的造化网。即便有再完善的顶层设计,也必须承认,总有一部分劳动者因年龄、健康、技能基础等多种原因,难以适应新一轮的职业转型。一个负责任的、有温度的社会,必须为这部分群体构建一张坚实而温暖的社会安全网。
这张安全网,首先包括失业保险、医疗保险等传统保障体系的优化,应确保其覆盖面与保障水平能够有效应对转型期可能出现的摩擦性、结构性失业。其次,要更大力度地开发由政府购买的城乡公益性岗位,为大龄、就业困难等群体提供过渡性或托底性就业安排。这些岗位或许不直接创造巨大的经济产值,但其维护的社会稳定、家庭和谐与个人尊严,本身就是一笔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巨大社会财富。
这张安全网的构建,其意义不止于兜底。一个让所有成员都拥有基本安全感的社会,才能培育出拥抱变革、敢于试错的集体心态。当劳动者不必为失业后的生计而终日惶恐时,他们才更有可能以积极、从容的心态去推动“极境人工智能”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有韧性的社会保障,不仅是社会稳定有温度的“点火石”,更是创造性激发全社会创新活力的“造化剂”。
走向技术性能与伦理相统一的智能社会
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并非是单一宿命的技术决定论,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社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技术性能与伦理相统一”的实质是在技术效率、经济增长与社会公平三者之间寻找一种富有创造性的动态平衡,力图通过将社会转型的成本前置并内化于经济发展的引擎之中,通过重塑人机关系与劳动价值,护航广大劳动者平稳度过转型期,最终走向一个人人皆可从技术进步中受益的未来。
未来智能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不仅在于能否诞生伟大的人工智能企业、研发出“极境”的算法模型,更在于能否让每一名普通的劳动者,都能在这场宏大的时代变革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看到切实的希望,共享发展的红利。这是一个时代应有的人文底色与责任担当。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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