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雨,楼下的园子里有亮晶晶的水洼,两岁半的牧牧闹着要出去踩水,他妈妈带他去了。他在水洼里踩起水花,发出“咯咯咯”的欢笑,他妈妈发出感慨:小孩子的欢乐就这么简单。另一个下过雨的晚上,牧牧又缠着爷爷要出去踩水,被缠无奈带他下楼,又看到一洼洼水湾时,他边跑过去边喊:小孩子的欢乐就这么简单……
小孩子单纯到了未必理解妈妈话语的意思,却能复述,显然那是构成他欢乐的一部分,因此他记住了,且复述的时候再度体会那种欢乐。其实每个人都有童年的欢乐,只不过年代不同,构成的成分不同而已。
我小时候的夏晚,妈妈从幼儿园接我出来后,花二分钱,在福寺路的水果摊上买一块切成三角形的西瓜,我边走边吃,娘儿俩一路欢声笑语的甜蜜,到家后依然余味儿无穷。福寺路是一条水果街,街道两边摆满卖水果的摊位,每到晚上灯火通明,叫卖声与各种水果散发的香甜气息构成那里独特的味道。
那些摊子一个挨着一个,虽然所卖的水果或有所不同,其总名称都属于一个“果品店”,只不过有第一门市部、第二第三第四等等门市部的区别而已。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经济指标的竞争,西瓜上市了,虽然每个摊子都有西瓜在卖,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纷纷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一手操着西瓜刀,一手接过顾客选定的西瓜,此时面对站了一圈围观者,耍把戏一样提出人们的疑问:这个西瓜熟不熟?买瓜的人当然是要买熟的,他把那只瓜在手上“嘭嘭嘭”地拍,进而问几成熟?这一问,对方便有几分犹豫了,九成熟也是可以的,可熟大了呢?此时他会拿一把半尺长的小刀,在西瓜上割出一个有一定深度三角,抠出来,一角鲜红的西瓜发出诱人的光泽,过称交钱成交。卖瓜人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堆在跟前的西瓜,如果有不熟的或熟大了的,他提前滚到一边了。
除了买一整只的,人们大多还是买切开的。看上去很随意地拿起一只瓜,接着向围观者发出像自言自语的疑问:熟不熟?随着手起刀落,“呀!”人们发出感叹声,那瓜熟得恰好。然后他横着一刀竖着几刀切下来,大大小小的三角形便摆在了跟前的砧板上,大的如四分之一大的五分钱一块,小的如十分之一大的则二分钱一块。盛夏之夜,在全靠蒲扇为纳凉设备的年代,难以入眠的人,福寺路卖西瓜的不失为一道消夏景观。
除了选瓜切瓜吸引人围观之外,再就是唱叫。拖着长长的回曲的腔调,把叫卖水果的产地、特点、滋味儿,甚至产地的风俗民情都在叫卖中唱出来,犹如一篇现代优美的广告词,且又不像有的相声那样饶舌,句句实在,口口有货。其中一位中年汉子,嘴角有几道雕刻一样的皱纹,似在强化其嘴上的功夫。他口头利落,无论问他什么,随口就来,从不打哏。把那个“甜”字唱得水汪汪的,令人离着老远便有口水要流出来,想必那是做买卖的童子功。
我在等待妈妈来接我的漫长时间里,常常会想福寺路的热闹情景,那是我们回家的必由之路。妈妈上中班时,晚上十点钟下班,好在工厂离幼儿园不算太远,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也就是十点二十即可敲响幼儿园的门。
那时,幼儿园有吃住都在那里的长托,每周回家住一天,星期天或父母的休息日,或半月才接回去一次的;也有每天送来又接回去的。我属于后者,妈妈每天上班前送我来,下班后接我回去。如果妈妈下午两点上班,便中午送我来。
下半天的活动多半是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小孩子之间没有隔阂很快就会融入一起,尤其是与体能有关的活动,譬如跑跳、做操等。我在同龄的孩子中个头儿相对高的,在跑跳项目中显出优势。但吃饭时却常常陷入窘境。吃住都在这里的孩子伙食是统一安排的,大家排好队,先洗手,再戴上白兜兜,然后坐到一排小桌子前,每人一只小铁碗,由年龄稍大的值日孩子给每人一块玉米面发糕或花卷,小碗里扣一勺煮黄豆。而我被从队列里拎出来,坐到靠墙的一排小椅子那里,伙房的阿姨拿来我自带的干粮,或玉米面饼子或地瓜干。我放在腿上,小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五岁的我那时对于吃什么并不太在意,但是其他孩子围在一起的那种热气腾腾的氛围,让一边被冷落的我深切地体会到孤独滋味儿。尤其有阿姨出于怜悯,看到打饭的桶里还剩有没有分完的黄豆,便让值日的胖姑娘打一勺给我,那个姑娘挖一勺黄豆高高举着,喊道:放哪里放哪里?那时我觉得尴尬极了,我的手上只有包干粮的布,怎么能接下流着汤汁的黄豆?幸好有阿姨看到了,赶紧拿一只小铁碗走过来……
饭后大家在院子里自由活动,或捉迷藏,或打沙袋,或分成两帮你追我赶“抓坏人”。疯跑一阵儿,便被召唤起来,排队上厕所,然后洗手洗脚上床睡觉。我被安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陪伴我的是一位老奶奶,她在用针线缝补衣服,那时整个幼儿园里很静,只有白墙上的挂钟的钟摆在滴答滴答响,每到整点的时候连续敲响几下,我会默默计算着还有多长时间妈妈就来了,而每到半小时“”的响一声,常常被吓一跳。我要上厕所时,就央求老奶奶陪我,不光院子里黑,走廊里虽然有灯,但那种静也令我害怕。老奶奶很善良,虽然也会抱怨几句,但总是不厌其烦地陪我。
老奶奶讲的故事因为有口音我听不大懂,那时我便走神了,耳朵里会听到不远处福寺路上嘈杂的声音,也会想起那位口齿伶俐的中年汉子的唱叫。卖莱阳梨的时候,四分钱一斤他会说成一毛钱两斤半,听上去像不要钱一样的便宜。没人问价时,他就唱莱阳梨的产地与传说。那大抵到了入秋时节了,而窗子外面传来“红央(瓤)萝卜”的时候,秋风便凉了,到了关窗的时候了,那时老奶奶会讲她农村老家的事,譬如刨地瓜收苞米修房子准备过冬的事。
那时就觉得时间是被无限拉长了,长得窗外的夜空都变得无限幽深,能看到的星星都那么不耐烦,像不愿看我的白眼儿一样。那时候的静是凝固的,我在其中常常是动不得的。直到一声呼唤我小名的声音传进来,我的身体才从凝固中醒来……
小牧牧在他妈妈眼睛的注视下,心里也是甜蜜的,我相信那时的他比吃什么都高兴,因为妈妈并不限制他是否打湿了裤子,弄脏了衣服,那种欢乐来自他所感受到的所有信息——一个两岁半的孩子他不会说,但是他知道。就像他爷爷小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来自妈妈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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