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2023年,是否有人曾在某一刻撼动了我们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
他们中有人改变了历史,自己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使人类第一次拥有了毁灭自身能力的奥本海默,在诺兰的影像和凯·伯德为其书写的传记中“重生”,他的人生本身即是一场巨震;鲁迅在他著名的小说集《呐喊》出版百年之际“现身”,指明的仍是现世的困顿;米兰·昆德拉的离去重申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错失;99岁黄永玉的仙逝,让我们重温昔日知识文人的风骨见识,真切理解了何为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作家波拉尼奥诞辰70周年逝世20周年、卡尔维诺诞辰百年的特殊纪年里,我们也在文景版《2666》和译林版《生活在树上》中得以重新探究文学的边界……
他们中也有人正在地球的另一端创造新的历史。那位正有条不紊推进其火星移民计划的美国人埃隆·马斯克,让我们重新思考和探究人类创造力的边界。
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2023年,网端的发问映照现实中困惑的人们,今天,在一个价值失范的年代,我们又当如何阅读与凝视那些已经或必将被历史铭记的天才、英雄与大师?
今年出版的来自斯坦福大学课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讲稿》中,约瑟夫·弗兰克提供了一个观点,他说,托尔斯泰和他的主人公们,属于俄罗斯过去的世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的世界是一个不断流变的世界,于是,在一百多年后,我们仍能感受到他与我们距离很近,可以确认,陀是我们的同时代人。而学者孙郁则类比鲁迅与孔子,提出两人最大的接近点,是选择了与当时的流行文化不同的路径,不以世俗的是非为是非,逆风潮而动,且在自己的选择里摸索出精神存在的另一种可能。这两者或许为我们从天才、英雄与大师那里汲取智慧提供了路径。那些封印于书本的思想与过往,是平凡中的非凡者给予我们的共同道理,他们提醒我们,在一个不断流变的世界,拥有独立的思考与认知、忠于自己的内心是何等的重要。
给予时代警示的人
因为天才导演诺兰的大电影《奥本海默》的影响力以及《奥本海默传》的作者凯·伯德不久前的中国行,使人类第一次拥有了自我毁灭能力的奥本海默,在2023年为国人所熟知。不过,无论影像还是传记,都未对这位开创了“原子时代”的天才采取英雄主义的叙事和仰望的视角。能力愈大、责任愈大,是这位既孤高自傲又享受关注追随的科学家矛盾复杂的人生最大的宿命。
1945年广岛原子弹爆炸后,他开始致力于遏制核威胁,担心这个造价低廉的“小装置”有一天摧毁整个文明。然而,无人理会奥本海默的警告。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越来越多的国家大兴核弹,时至今日,有关核武器可能被用于战事的担忧不时牵动人们的神经。
在《奥本海默传》的作者伯德看来,这正是今天重温他的故事的意义,“我们仍然生活在奥本海默开创的原子时代,与原子弹生活在一起,我们不应该满足于这种现状。”不久前在上海,他说,“人们总以为广岛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但我认为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而且永远不会。危险一直都会存在。”
奥本海默的故事也揭示了科学家作为公共知识分子所发挥的作用。如今,我们已经很难看到像奥本海默这样既在专业领域取得巨大成就,又极具社会影响力的科学家了,大众似乎并不将科学家视为公共知识分子。伯德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追溯到奥本海默的时代,1954年的一场听证会,剥夺了他的核安全证书,政治迫害直至2022年才得以昭雪。他的遭遇向科学界传递了一条信息:不要以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站上政治舞台,否则就会像奥本海默一样遭到诬告和公开羞辱。伯德指出“这才是奥本海默真正的悲剧所在”,他遭遇的一切损害了我们的社会开诚布公讨论科学理论的能力,而这正是现代世界的根基。
奥本海默也给予了现实世界另一重警示,有关人工智能。作为一项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技术,人工智能正如同奥本海默时代的原子弹,面临可能失控的巨大风险。许多专家已经开始担忧“人工智能武器化”的发生将会反噬人类,导致21世纪的“奥本海默时刻”。伯德认为,如果人工智能不能及时得到很好的监管,科学家们可能只有在为时已晚的时候才会后悔他们的发展过于仓促——就像奥本海默在70多年前所做的那样。
重塑小说美学准则的人
今年七月,米兰·昆德拉离世,这位现实中的隐身者永久归隐,留给我们的是他丰盛的文学遗产。
人们为他故事中个性独立的主人公着迷,折服于作品蕴含的丰富哲理与诗意,他总是以轻松的语调讲述关于沉重的生存境况,以最“轻薄”的口吻说出最严肃的普世命题,引领一代代迷失青年于时代洪流中寻找精神坐标和归宿,或许这正是他的作品至今长销不衰的缘由。
即使没有诺奖伴身,米兰·昆德拉也无愧于伟大二字。而除去那些数不胜数的醒世恒言,他伟大的吸引力则更在于对既定规则的蔑视和挑战,一种米兰·昆德拉式的美学准则的达成。
在文论集《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讲了一则学习音乐的故事。父亲请来一位钢琴老师朋友给米兰·昆德拉上课,有一次下课后,老师陪他出门,走到门边突然停住脚步,说:在贝多芬的音乐里有很多乐段,非常薄弱,弱得吓人,但正因为有这些薄弱的地方,那些强有力的乐段才大放光彩。这些薄弱的地方就像一块草坪,要是没有草坪,我们看到地里长出的漂亮的大树,也不会太兴奋……昆德拉对此事仅做了一句简单的总结:“他不久就要去做一次残酷的旅行,然而却在一个孩子面前,高声地思索关于艺术作品的结构问题。”实际的情形是,老师死于纳粹的集中营,昆德拉选择以最“轻”的表达,讲出这一最“重”的事实。
这正是米兰·昆德拉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他拒绝直截了当地表达忧郁、痛苦、悲伤,即便是相反的兴高采烈、热泪盈眶,在他眼中也都是一种缺乏理性的对绝对事物的过分煽情。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他称之为“刻奇”,主人公萨宾娜流亡到美国,看到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小说中说,刻奇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眼泪,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感动吧,真美啊。这第二滴眼泪就是刻奇。
拒绝抒情态度的反刻奇思想,几乎贯穿了昆德拉所有的小说。他曾说他喜欢阿加莎的小说,却不喜欢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他看来,后者就是对生命意义的绝对认同,是浪漫主义的。刻奇就是绝对认同生命存在的美学理想,否定人的那种不属于高级的看似无意义的日常生活本身。
建立独立精神秩序的人
1923年,鲁迅将其陆续发表的《狂人日记》等15篇白话文小说结集出版,并“称之为《呐喊》”,“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呐喊》是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包含了他最负盛名的篇章,从《狂人日记》到《阿Q正传》,正是这些文字让鲁迅成为广为人知的鲁迅,书中那些角色发声,也被认为汇成了那个时代的“呐喊”。
研究鲁迅的专家孙郁说,在黑暗时期,鲁迅建立的是受难者解放的精神灯塔,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如何有自己的精神秩序,以不畏的精神反抗虚妄与苦难,在否定自我中,确立人间正道。在儒学最为暗淡的时期,他以神思与智慧,道出人间的隐秘,在精神的价值上,改变了中国文化的方向。
正是在《呐喊》的自序中,出现了那段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对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希望,不一定会成为未来,但它至少提供了一种毁坏这铁屋子的可能。
《呐喊》出版百年,已经离开我们87年的鲁迅,似乎依旧鲜活地存在于我们身边。在2023年,“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作为新梗爆红网络,成为青年人与自己和解的普遍人生态度;“用鲁迅口吻写emo体”成为热门话题,这个100年前的“80后”从未真正远去。
作为汉学家的卡罗琳·布朗(鲍凯琳),也沉浸在鲁迅的两部现代短篇小说集《呐喊》和《彷徨》的文本之中。在她看来,这些小说对中国的社会习俗与状况有着清醒的批判,探索了人们生活的表面之下所隐藏的内容,从而揭示了带来如此多不必要苦难的行为模式。他让读者睁开双眼,看到并理解新的方式。卡罗琳尝试在她的新书《重读鲁迅》中,运用西方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解读鲁迅,探寻他对治愈中国社会和文化不曾言明的见地。
拆解童话与现实边界的人
伊塔洛·卡尔维诺,这位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在读者之间广受欢迎的意大利小说家,在2023年10月迎来百年诞辰。作为想象文学的集大成者、小说边界的探索先锋,他在近四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留下了诸多令世界惊叹的虚构作品。
卡尔维诺是作家中公认的大师。符号学大师艾柯评价说:“卡尔维诺的想象像宇宙微妙的均衡,摆放在伏尔泰和莱布尼兹之间。”如果再用一个词形容卡尔维诺,那就是智慧。不论是在自己的作品里还是面对采访者或听众,卡尔维诺都能金句频出,这背后是他对世界的深刻思考与独到观察。
在《看不见的城市》这本很难归类的书中,他将虚构小说的时空感、游记散文的现场感融合,将奇形怪状的现代元素,飞艇、雷达天线和摩天大楼与中世纪景观结合在一起。穿越过去和现在、东方和西方、乌托邦和敌托邦之间的边界,以另一些世界的多重透镜来观察现代世界。
在《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中,卡尔维诺以“生物繁殖”形容一本书的诞生,进而颠覆了作者与书的关系:“如果是书稿自己写成了自己,而作者只是一种工具,当书稿书写自己时恰好传经他的手中,那么也许并不是我们在写书,而是书在写我们。”
而对未曾述尽的故事,卡尔维诺表示:“我没有写完这些故事只是因为没有任何完成它们的理由。……故事要有结尾无非是个文学惯例罢了。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卡尔维诺的作品中,探讨真实是一个核心观念。这“真实”究竟意味着什么,卡尔维诺《昏暗中》里的一段话或许是最好的解释:“世界不是全景式敞开的,而是加密过的。隐匿起来的东西不是要遮掩自己(内脏,秘密),而是想要被发现(痕迹,宝藏)。”
卡尔维诺所追求的“真实”并非如实呈现,而是在面对被遮蔽、隐匿的世界时,通过解密和发现来达到的。正如他在《作为欲望表现的文学》中所说的:“文学就是寻找一本被深埋起来的书,这本书将改变已知书本的价值;文学就是努力去发现或发明不可靠的新文本。”
模糊了天才与疯子界线的人
2023年最受注目的非凡者当属埃隆·马斯克。他发现,真正影响人类社会的东西只有三个,“互联网、可持续能源和太空旅行”。他将其视为使命而不是逐利的工具,毕竟还有很多方式更容易挣到钱。比尔·盖茨这样评价马斯克:“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推动科学与创新的边界方面,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多。”
1994年,马斯克的一篇毕业论文是“打造太阳能社会的重要性”。从气候变化的风险到化石燃料储量的减少,他说“人类社会很快就将别无选择,只能专注于可再生能源。”1995年,他清楚地认识到,互联网的繁荣,不会等他读完研究生才开始。毕业后他在斯坦福大学注册了博士学籍,但马上申请延期入学。他开始编写代码,把企业名录和地图数据结合起来,起名为“虚拟城市导航”。他的公司命名为Zip2,意思是“想去哪里,说到就到”。1999年,27岁的马斯克拿到了2200万美元。2001年的某一天,马斯克登录NASA的官网,发现他们并没有登陆火星的计划。于是,他定下计划——自主打造可以飞往火星的火箭。他坚信,使地球生命成为多行星生命是人类这个物种发展的重大里程碑。
2023年面世的《埃隆·马斯克传》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2011年曾出版了《史蒂夫·乔布斯传》。在马斯克的这本传记中,他经常将二人进行对比——
在工作中,他们都有一种“扭曲现实”的能力,他们都是暴君,在他们的统治范围内,说一不二,没人可以反驳他们。他们沉迷于风险。他们没有共情能力,也极少会想到去取悦他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创造力,异乎寻常的直觉。他们好高骛远,行事冲动,疯狂冒险,成就惊人。他们疯狂到认为自己真的可以改变世界,世界就真的被他们改变了。
无论是穷小子还是世界首富,他们在事业中认真投入的状态、强烈的使命感和强大的自驱力一如既往。他们擅长缜密的分析,有着激光一般全神贯注的能力,还有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
对于马斯克来说,他的现实世界可能比很多人的幻想世界还要精彩。在他的人生中,不需要多少扎实稳定的人际关系,他渴望冒险,会主动制造冲突,要求全力以赴,高强度工作。他情绪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每一个和他共事的人都常常处于崩溃边缘。他天生无法过平稳顺遂的生活。
据说,马斯克之所以要造能够飞往火星的火箭,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保存人类文明的一种方式。他认识到,另一种对人类文明的潜在威胁就是人工智能。他认为预防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人类与人工智能紧密的配合与协作。防止人类滥用人工智能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拥有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