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五十,五十块钱给你,别人我舍不得,手头紧。”他看我,眼皮上翻,眼眸锃亮,清澈中透着善良与无奈,嵌进皮肤松弛的脸颊。嘟着嘴,撒娇掺着可怜。他把手里的四根弦举起来,见我表情木讷,又放下去。
我看他手里那物,不知怎的,带在他身上,倒有几分像艺人。我不懂乐器,并无想买之意,但仍凑近了看。
这乐器有点年岁,他年轻时就带着。圆木为槽,铆以蟒皮,柄上穿四直孔以设弦轴,四弦弓贯以小环,束之于柄。竹片为弓,马尾双弦,夹四弦间而扎之,亦与现代四胡相差无几。我知瞎子阿炳的故事,听过《二泉映月》,如泣,如诉。阿炳是杰出的民间音乐家,突想,身边这位也算民间艺人。
我看弦子,又看他,个子矮小,身板已有弯曲迹象。放人群里,如不是身背四弦琴,没人注意。
别人叫他付春阳,母亲叫他付辰阳,我向母亲问个究竟,不识字的母亲仍说是辰。母亲说,他曾招亲,不爱干农活,只喜玩四根弦,虽会搭炕,终因不能养家被哄走。后四处流浪混口饭吃。
一日,正在家中写作业,母亲喊,快,付辰阳挂山崖上了。
我家东侧有一崖壁,直上直下,几十米高。壁洞内住有鼯鼠,粪便名为五灵脂,可入药,对脾胃虚寒有一定作用,春秋季较多,价位高,因危险无人敢采收。那天,这位以四弦琴为生的艺人,来了胆量,竟攀上崖壁,终因没胆量下来,挂在崖壁上哭喊。村里所有人都来了,出主意的,拿绳子往山上走的。我仰头,脖子抬得老高,见他手握崖柏和山桃枝杈,一只脚踩滑,另一只脚倚着岩石。正值初春,崖柏愈加翠绿,山桃花已爆开。待大家救下他时,已成了泪人,裤子湿透,嘴里还不停唠叨,鼯鼠屎值钱,鼯鼠屎值钱。
我听过他的弹唱。
一个周末,赶上他在我家吃饭。母亲心善,看不得别人吃苦,而我自视清高,见光棍汉心里终觉厌恶。我看他时一定流露出心态,他斜睨着说,看啥,我不脏。他的确不脏,喜欢艺术的人从内心涌出的干净,蓝色中山服没有一点污渍。
饭后,他说要唱两曲。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松香,在火中引燃,松油滴在四根弦底部,握紧弦柄,调好弦的松紧度。另一口袋拿出四个不锈钢箍套在手上,圆木槽放在腿上。“啊啊啊,嗯!”调几下嗓,用竹片做的弓边拉边唱,戴箍的手上下滑动,不时调着音高,他的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唱的是皮影里的花脸。头随着身子来回摇动,表情时喜时怒,声音时笑时嗔,投入的样子令我叹服。
四根弦,村里人叫瓮子,他是唯一能以此为乐之人。这瓮子跟了他几十年,都说他不务正业。那个年代,对艺术能如此忠贞之人,也只有他。
他说,买了吧,你有些文化,到别人手里会白瞎的。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弦子,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眼睛。
他又说,你要是拿城里能卖一百五十块。他的眼神清澈透亮,干净得看不出是个流浪汉,一股艺术气息让我心生敬意。几十年的弦子拿在他手里,和他花甲的年纪十分相称。
我仍不语。
后来,听说他死了,死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四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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