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地方戏是茂腔,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对于茂腔的历史我只是听说,并没去认真考证过。只记得小时候,我娘喜欢听,而且我还知道村里的老一辈人都喜欢听。后来我从大人的嘴里得知,在我还没有出生时,茂腔就已经在村里落地生根。当年俺村曾组建茂腔剧团,虽然比不上县城里的正规剧团,一直被戏称为“草台班子”,但深受人们的喜爱。它最早火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大概是我父亲年轻时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吧,因为他是我们村剧团乐队里的一员,属于打击乐的那种差事。当时剧团不仅在村里搭台唱戏,还游走于胶南的很多村子演出。那时农村的交通虽然不发达,但他们一群人赶着马车或驴车在乡间奔走,一个正月乐此不疲。后来,茂腔消声了一段时间,然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又火了起来……显然茂腔在我们农村,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传播的文化。日子丰衣足食了,才有闲情逸致。正月是最闲的时候,也正是听戏的最佳时节。
在我记忆里的听戏,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了。当时我们村还没有重组剧团,我娘曾领着我去离俺村二三里地远的上柴村听过几场戏。其实,我并不喜欢听戏,我那时十二三岁,已经是开始上初中的半大小子啦,只是去给娘做个伴儿而已。当然我作伴儿,除了对武将穿的戏服和打斗场面有点兴趣外,无非是在戏台前向娘索要一两毛钱,去买支糖葫芦解解馋而已。其实我娘也早有准备,她会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儿包着的一小卷儿纸币,抽出张一毛或两毛的纸币塞给我,嘴里还忘不了说我一句:“你是真馋!”。我知道,她心里是愿意借这种机会给我买糖葫芦吃的,但还总是这样在众人面前说我。听到这话,我会面红耳赤地快步离开,因为我已经到了在乎人们笑话我的年龄。也许我那时还真馋,因为我娘总说我后脑勺上有个很深的“馋窝儿”。我用手摸过,当时也觉得好像有吧。
记忆里的听戏场面,是在一片很大的空场上,搭了个高高的戏台,台上有个穿着戏服的女人,随着幽怨的曲调,在凄婉地唱,下面是人头攒动的一大片人,在咧着嘴兴致勃勃地听。当时总感觉台上那个唱戏的女人,悲悲戚戚地拉着长腔,很消磨时间。只盼着身穿闪亮亮的铠甲服饰,头戴雉鸡翎,背后插着四杆旗子的武将出来耍一阵刀枪才好看,但有好几出戏里是很少有刀枪相见的场面的。比如《罗衫记》和《裴秀英告状》这样的戏,简直就是在磨人的性子,我还算孩子,是没有耐性的,根本没有专注去听,对戏里的故事情节也一直没有搞清楚。不过后来,对《东京》那出戏里的《卖宝童》和《观灯》还是有点兴趣的。《卖宝童》里有个丑角叫老卖儿,她的插科打诨,诙谐幽默,而且说的都是家乡的俗语土话,赢得戏份的不少笑点。还有《观灯》那出戏,那个青衣打扮的赵美蓉,正月十五观花灯,把各种花鸟鱼虫造型的灯,唱得既惟妙惟肖,又活泼轻快。这大概是我当时印象最深的记忆吧。我还记得多数时间是那个女人在用哭腔唱的《罗衫记》里,有句老生的唱词是“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鸟进林”。当时天确实都快黑了,我们也确实该回家了。
还记得有次去听戏,我娘在戏台下的人海里遇到了她的一个表姐,我的表姨。她们多年不见,没想到这次来听戏遇上了,我看见她们的那个亲热劲儿,很快拉着手穿过人群去找到了那位表姨的妹妹,我的另一位表姨,她就嫁在这个村里。其实我娘心里清楚,怕是来听戏麻烦人家,才没来寻她的吧。这次被大表姨碰上非要拉上娘中午一同去二表姨家吃饭,当时二表姨早跑回家做饭去了,走时不断嘱咐大表姨一定留住俺娘。其实我们村子之间相距二三里地路程,村里来听戏的人中午都回家吃饭,下午再回来继续听。可这次俺娘对表姨的挽留可谓盛情难却,我如同小尾巴一样随俺娘中午去表姨家吃了一顿饭,虽然忘记了当时的饭香,但记着她们表姊妹吃饭时的亲热劲,聊起她们小时候正月里相互出门时的往事,不时发出一声声叹息。现在想来很是感慨,听戏还能联系起多年不见的亲戚。当时农村的亲戚,女人出嫁后就很少相互走动了,那些表姊妹之间的亲情也就渐渐拉远了距离。当时我吃完饭,就走到院子里,竖着耳朵听戏台那边是否响锣了。因为准备唱戏时,都要开始响锣的。
到外村听戏大概就记得这些了,后来俺村也再次组建了茂腔剧团,村里上代人留下来的锣鼓家什儿,甚至压在箱底的演出戏服,也重见了天日。剧团里的骨干多数是我的同龄人,那些俺村小学的同学,她们没有上初中就在家里跟着父母种地,那时还很少有人出门打工。她们到了冬天农闲时就聚在一起学唱戏,她们把戏词都熟记于心,唱起来也毫不含糊。很快村子里的戏团红火起来,她们不仅在村子里搭台唱戏,还跟父辈的老戏团一样游走于乡下。每年正月,村里唱戏,我虽然很少去听,但并不排斥。有时也会站在外围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并不是去听,而是看着戏台上的身影,去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幻想自己如在戏里,变身侠士,辅佐清官,去惩恶扬善,去除暴安良。变身才子,巧遇佳人,去金榜题名,去洞房花烛……都说听戏入迷,难怪它很早就根植于乡土之中,有人甚至在农忙的田间,也会来上几句唱词,释放一下心情。也许经历的时代不同,我们这代人经历的文化背景也不同。
改革开放后的艺术多元化,我们这代人已经热衷于电影、电视剧和听流行歌曲,听戏只能是上一代人的喜爱了。村里每次搭台唱戏,观众多属于老人,俺娘和邻居的大娘婶子们,可谓是近水楼台啦。她们总是早早来到现场,不仅捎着自己的板凳,还另外捎了个马扎,到了戏台前,占了好的位置,在唱戏时不断环顾左右,东瞅西望着……显然,念旧的老人,很希望在听戏的台下遇到她们的同龄亲戚来听戏。我想那种情景跟我母亲去外村听戏是一样的。后来我进城做小买卖,正月初就早早回了城里。等隔一段时间回去时,我娘就跟我絮叨,说咱村正月里唱戏,我的表姨来听戏,被她寻到了,还领着她来我家吃过饭。她每次说完,都是很满足的样子。
俺村的茂腔剧团,大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解散的。当时和我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在家种地了,多数人都开始进城打工赚钱养家。那几个唱戏的角儿,也出嫁的出嫁,进城的进城,就算“草台班子”也聚不齐了。村里的老人,听戏只能在那些电子产品里听了,虽然想听什么坐在家里的炕头上就可以点播,但与坐在村里搭建的戏台下听戏,感受是不一样的。现在说起正月里听戏,也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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