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马晓婷

 这是一间四平方米的厨房，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杨本芬随时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来，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从六十多岁到八十岁，杨本芬用粗粝的文字留存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温暖了自己心底深处。

 在杨本芬80岁这一年，她的处女作《秋园》与读者见面了。在那些浮木般挣扎求生的岁月里，杨本芬的母亲秋园承受与抵抗着时代的洪流对女性命运的冲击。女性总是对生活一往情深，伤口上的盐粒与手中的野草花并存，见证着中国女性在底层生活里可贵的善良与顽强。

 直性情讲述

 《秋园》，是太质朴的文字。

 秋园走时，之骅六十多岁，在巨大的悲伤中，一个女儿害怕母亲的痕迹在不算遥远的某一天被彻底抹去，于是，她决定开始写作。捧起《秋园》，好像在翻开时就已经做好准备，这是要去秋天的园子里看看那些经历了雨雪和狂风冰雹一次次裹挟而结出的歪扭却生命力旺盛的果实。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尔克斯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这样写道：“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自从写作的念头浮现在杨本芬的脑海里，就再也没法按压下去，那些往昔如流水在笔尖奔淌。

 对于杨本芬而言，她写作的既是母亲秋园，也是以母亲秋园为代表的那个时代底层生活里普通女性的群像。苦难掩不住柔软的光芒，秋园、之骅、小泉等不同年龄的女性，在无法探究的混乱生活秩序中，保持着顽强而丰沛的生命情感。

 单看《秋园》的讲述，的确是粗糙的，但因为其特殊的创作场景，这种讲述本身就是非常感人的。秋园的挣扎、绝望与幸福，亦是那个时代众多女性的缩影。年过八旬的杨本芬，母亲经历的痛与爱撕扯着她的情感，“我想想，我妈妈这一生不容易的，我就想把她写下来！”

 时代揉不碎

 母亲，是一个人在独立本我里最初的精神图腾。在秋园生活的岁月里，没有谁能打捞谁的一生，哪怕是一个拼着命的母亲。但秋园们在贫瘠中对生活的追求，却柔软了孩子们的一生。

 即便在望不尽的苦难里，女性迸发出的力量依旧让人惊叹。秋园曾一人挑起全家生活重担：“秋园利用在南京妇女补习班学到的手艺帮人做衣、绣花、打鞋底、做袜底，靠这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来贴补家用。人家给的不一定是钱，也有谷、米、菜、薯、柴……给什么，秋园就要什么。”

 在艰辛的生活里，秋园尽力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在女儿之骅的记忆里，母亲秋园遭遇不公没哭过，被不讲理的邻居咒骂没哭过，带着自己去讨饭时面对热情的学生家长却泪如泉涌，面对善良的馈赠时，秋园终于卸下了自己的坚强，无法抑制住自己情感的倾泻。

 秋园与之骅的身上，对读书的向往更是让人动容。秋园当年答应媒人嫁给丈夫的条件，便是“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秋园也好，之骅也好，这一生总是想上学而不得。之骅老对孩子们说，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念够书。后来，之骅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

 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有读者把《秋园》比作女性版的《活着》，书中对于重大历史事件常常是简明扼要地一笔带过，却意外有了字字戳心的痛楚，乡间百姓对苦难的承受与抵抗，折射着那些时代。

 自由而舒展

 1918年，我国新文化运动初期重要作家、著名诗人和语言学家刘半农提出用“她”字指代第三人称女性。1920年，刘半农在伦敦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情诗《教我如何不想她》。从“她”字逐渐被接受，到赞美女性的诗歌开始流传，在最前沿的社会认知里，女性在社会关系中的角色已经突破时代的围墙，悄然转向全新的方向。到如今，提起“她”，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爱与美。

 事实上，当我们肯定女性的某一种品质，或是提起某一位女性的社会角色时，从不是在说，女性因这种品质和社会角色才具有价值。当时代发生巨大变迁，今天的女性因为什么而感到慰藉，又因为什么而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呢？

 或许是选择的权利。人生的转折点上，生活的节奏随之发生巨大转变，秋园无从选择，而今天的女性可以选择。

 或许是向前一步自我实现的勇气。在贫瘠的山起台生活，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秋园还是决定迈出一步，去花屋小学当老师。秋园可以，今天的女性更加可以，勇敢地迈出向前的一步。

 “动身去花屋小学的那天，秋园穿着件深蓝底洒白蝴蝶的布旗袍，脚穿带襻的圆口平底黑布鞋，梳了个清清爽爽的发髻。”这种纯粹的喜悦，每一位女性都值得拥有。

 能够让女性得到慰藉的环境，是一个优雅的环境。每一个母亲和女儿，都应活得自由而舒展。每一位女性，都应活得自由而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