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雨天的书
闲暇的雨天,读一些旧书,会感觉是在与一些逝去的天才对话,诸如鲁迅、萧红、张爱玲、兰波、普希金、巴别尔、卡夫卡、马尔克斯、川端康成………一长串影响过人类精神走向的人物。他们曾经真实地活过、爱过、笑过、哭过、赞美过、愤怒过,和普通人一样烦恼不断——偶尔,也会为一件微小的事争执纠结。他们一旦离开,便再不会返回人间。这些出色的生命,尚且走不出万物的循环,何况普通生灵乎?好在死后,有著作替他们活着,这是写作的全部意义。
列夫·托尔斯泰是大知觉者,最令我钦佩的是他在70余岁的高龄完成不朽之作《复活》,字里行间无丝毫衰老气象。这简直不可理喻!只有非凡的生命才能完成这样的壮举。《复活》写一个灵魂再生的故事,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在青少年时代犯下过错,人到中年终于悔悟,于是他到劳改营找到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用行动赎罪,完成自我救赎。在这部书中,托翁把一种推崇备至的理想传达世人——人的肉体是被动的,没有退路,只能被时间裹挟前行;但灵魂却可以一次次浴火重生,洗掉罪恶,立地成佛,触摸美善。正所谓“碎裂即是绽放”。孔子还说了:“朝闻道,夕死可矣。”
托尔斯泰的另一个壮举,是在82岁时离家出走,去追寻与内心契合的自由之路,这也非常人能够做到。普通人到了这样的年纪,一切都已经结束,只剩下回忆,往事的灰烬在暗夜忽明忽灭。而他的出走本身,是生命的呐喊,是一颗强大灵魂在向外拓展的宣言。
遗憾的是,他毕竟年迈,体力与愿力严重冲突,最终死在一个靠近森林的乡间小站。我要说,这样的死,是上苍的安排,是时间的号令。一切伟大的死亡,其实是另一种活着,是新使命的出征。
如今,那座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站,已经成为人们的凭吊圣地,它尽可能地保留下了车站当年的状貌:百年前的老式火车、旧水塔、老站房,目光如鹰隼般犀利的托尔斯泰塑像,以及他去世时的房间摆设,床榻、沙发、暖水壶、杯子……目力所及,都让人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穿越感——浓重的深秋,树叶凋零,老人带着血丝的咳嗽声响彻夜空。当生命运行到某个时段,一阵抽搐就足以致命,肉体完胜精神。至此方悟:人生并非一步步上行,所谓的巅峰不过是个虚拟命题,而残酷的真相是人自出生那天起,既已乘坐时间的火车,一站接一站地远行,物景在车窗前一掠而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活着的每一秒钟,都通往春天的下一站。
当终点抵达,月台空寂,雨后水洼点点可数,幽光把落寞的身影拉长。
书与刀
张裕钊的名字,对于人们或许稍显陌生,并不谙熟。但到了邢台,其大名却是无人不晓,甚至是路人皆知的。因为他在当地留下了一块南宫碑,保存完好。有了张裕钊的南宫碑,南宫成了闻名八方的书法之乡——像一张名片,我看到家家户户的院门前,所有的楹联都出自同一种苍劲有力的书体,这就是风格独具、自成一家的“南宫碑体”。而清代书法家张裕钊本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他64岁的人生暮年时所撰文书丹的《重修南宫碑记》,会在百年之后,成为一方荣耀,令后世纷纷临摹效法,承袭精髓,使世间独一无二的“南宫体”发扬光大,在人间流传,更让天下异乡客和书法粉丝们,因为一座石碑而对南宫投去几多艳羡的目光。
在南旧城村,人们流连于溪畔岸边,垂杨下支一张木桌,泼墨挥毫,为乡亲们书写吉祥、祝福与祈愿,以至于村村都有自己的书法家。人们被这一缕墨香濡染,习墨成风。无数当地书画家沿着这缕文脉香火,声名鹊起,因此走出南宫,走向远方。
那一天,阳光毒辣,撑一把遮阳伞站在南宫碑前,我细细地数算了碑文中的650个字,字字有筋骨,笔笔含神韵,正所谓“柔峻相间,融而化之”。不知怎的,此情此景,令我浮想联翩,思维穿越到百余年前。
南宫碑历经风雨战乱,却一字未损,令世人惊叹。无法想象,这一缕文脉能够穿越浩瀚时光,穿越自然灾害与硝烟烽火,而完好如初地走到今天。我由此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某些紧要关头,南宫人是如何挺身而出,用心护卫一座碑刻。
南宫碑荣耀了南宫,南宫又把荣耀还给了书家本人,让张裕钊成为书法界一颗耀眼的星辰。
而刀,是我在冀南革命斗争纪念馆里看到的,那是一款冷兵器时代的大刀,做工与型制或许并不精制考究,锋刃早已因赫赫战绩磨钝,形体也锈迹斑斑,令我在瞬间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细细观察,它不同于传说中关羽使用的“青龙偃月刀”,不同于日本武士所使用的军刀,更不同金庸先生武侠小说和现代影视剧中的任何一种刀剑。我知道世上刀具品种繁多,归纳起来可以写一部刀具志,比如著名的中国唐刀,哥萨克骑兵刀,苗刀、藏刀、缅刀,以及大马士革刀……
而展示在我眼前的这种刀,属于红色兵器,系地道的中国出品大砍刀。在战争年代,它曾经威风凛凛,砍掉过多少东洋鬼子的头颅!在战场上较量,即便是鬼子们颇为自诩的武士刀,碰上它也要退避三舍。它不像有的刀剑那样,用来做装饰和摆设,它来到这世上的唯一目的是消灭一切来犯之敌,只有它,才把“刀”的深刻内涵,阐释得淋漓尽致。山东作家郭澄清先生所著长篇小说《大刀记》,应该就是为此种刀具树碑立传,长长地书写,蔚为大观。远去的战争,对于当今的孩子们而言,已经难以想象:秋天的寒夜里,蛐蛐在叫,游击队员们潜伏于野地土沟,肩上大刀闪亮,刀片上尽是硝烟风雨。
回想童年时代,我的故乡鲁西平原,盛行习武,镇上的男孩子几乎都拥有一把锋利的刀具,我们羡慕世上武艺高强的人,因为他们可以把大刀舞得飒飒生风。一度,成为武林高手是乡下儿童们幼稚的梦想。值得庆幸的是,伙伴们长大后都没有机会与刀剑朝夕相处,和平年代,让我们把全部心思给了书与笔,给了春天的播种或秋天的收获——换句话说,给了斯文,给了儒雅和岁月静好。那么,童年时代的舞刀弄枪梦,破碎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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