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梁
感受到父亲的衰老几乎是在一瞬间——当他开始当面驳斥我训孩子的时候。事情的起因是孩子在学校测评没得满分,回家后,孩子妈妈跟孩子一起找问题查原因。本来预想的是心平气和、母慈子爱,不想孩子首先爆发,或许是没考好,心里本来就压抑;也或者性子倔,像小时候的我。总之是孩子先动了怒,还梗着脖子打了妈妈一下。虽可想是无心之举,却不幸触了逆鳞。问题从简单的学习态度上升到了家庭教养。
听见不和谐“声音”,我也赶忙参与其中。学习态度问题可以引导,但教养出现问题那就是“子不教,父之过”了。作为惩戒,我收着劲象征性在孩子屁股上打了几下,一是惩罚她的错误举动,二是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再也是为孩子妈妈撑腰,以表示在管教孩子方面的战线统一。
母亲向来开明,对于孩子管教采取不宠溺的大方针。因为父亲鲜少说话,所以,我们也就默认他也是这样的态度。但我们却错了。眼看我夫妻二人齐上阵,父亲终于坐不住了,从屋子里夺门而出,厉声说道:“孩子这么听话,你们不要太过分。”此言一出,我们全都愣在当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感觉父亲老了。
抛开管教孩子的情节不谈,父亲此次在孩子看来是“仗义执言”的表现,让我听出了别样的味道。这其中,有对岁月流逝的感叹,有对孩子成长的无奈,更有对孩子深沉的爱。
祖孙隔辈亲,人之常情。但发生在父亲身上,着实让我没想到。印象中,父亲的话少得可怜,起码在家他总保持着一副威严肃穆的样子,让年少的我不寒而栗。而现在,父亲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周末休息,母亲在晚饭时会特意做几道小菜,意思不言自明,我和父亲心照不宣地取出小酒杯,每人二两高度白酒,也不碰杯,只是互相比量着,抿一口酒,吃几口菜。席间,父亲回忆起乡村生活,说咱们村迟早会被邻村合并。有点儿本事的都搬到城里了,连同孩子也带到城里上学,村里只剩下老人。房子没了人气,也像被抽走了灵魂,没几年就荒草丛生,渐渐凋敝。老人种不动地,就承包了出去,院子里辟出一小块地来,随便撒几把菜种子,平常菜蔬就享用不尽。父亲说,等他退休也去城郊包块地,种点菜,当个爱好,也能锻炼身体。有意思的是,父亲虽出身农村,但自打上班起就没再种过地,快到退休了,反而对种地产生了兴趣。看来,对土地的依恋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基因,擦不掉,抹不去,随着年龄的增加,只会愈加清晰。况且,人到最后不都是要归入泥土中嘛。
父亲的形象也跟以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天“发言”事件后,我仔细打量过父亲,因为剃了短发的原因,他的白发似乎看不到太多,但若仔细辨别,也已几近霜白。前些年,父亲因为胆囊炎和糖尿病,身体日渐消瘦。人一旦瘦下来,紧接着就弱不禁风,身子缺了支撑,也往大地的方向佝偻,像成熟的稻穗,弯腰向泥土报以感恩。
纵然如此,我也很难把父亲划入老年人的行列。毕竟,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总是硬朗的存在。当年,他穿着铁鞋爬电线杆架线,引得村里人纷纷仰视注目;他骑着偏三轮摩托在村庄里驰骋,我和小伙伴在后面追着跑。父亲停下车,把我抱进“偏三轮”的斗里,引得小伙伴们羡慕地围观。印象中的父亲是高大的、坚硬的、力大无穷的,与现在那个瘦弱的、柔软的、皱皱巴巴的父亲形象反差强烈。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孩子还小,妻子和我都得上班,母亲在岛城帮忙照看,父亲还未退休,只能只身一人在老家,独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那几年,父亲老得很快,本来话就不多,后来变得更少了。大约每过个把月,我们便返乡一次,过完周末再返回。每次回来前,父亲都会早早去市场,购置一大堆的菜蔬,赶在我们回家前,做上满满一桌子菜,见到小孙女,那张冰冷的脸便会瞬间融化,绽放开慈爱的笑容。父亲腰不好,抱不得重物,但抱小孙女除外。那二十多斤的“大肉团”,抱一会儿胳膊就酸,父亲却放不下,简直要时刻挂在身上。
也是从有了孩子起,父亲对我也转变了态度。也许在他的观念中,一个男人只有当了父亲,才算是成熟。于是也会破天荒地跟我探讨国际局势、社会发展,甚至他们单位发生的工作琐事。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离别时,父亲依依不舍地把小孙女抱上车,然后再从地下室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大堆新鲜蔬菜塞满车的后备厢。挥手告别时,小孙女会懂事地跟爷爷说再见。车子走远,我从后视镜看到父亲转过身去抹眼泪。母亲看见了,也跟着红了眼眶。母亲说:“你看看,你爸这就是老了。”
转眼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我和妻子慎重商讨后,把孩子转回老家上学。妻子随迁,负责指导学习,爷爷和奶奶负责饮食起居,我则两地往返,肩挑两头。父亲被分配了任务,负责接送孙女上下学。每天骑着电动车,载着小孙女,穿城过巷,乐此不疲。我有一回主动请缨,要去接孩子,父亲竟连打三遍电话嘱咐:“别忘了时间,提前去门口等着,电动车停对面最好,接孩子的车很多,但学校对面车子少。记得给她戴上头盔,老师要求的,也能挡挡风。”母亲说:“你爸当年对你也没这么细心过。”于是,我不得不接受,父亲的确老了,经年的岁月打磨掉了他青春的棱角,揉碎在风中的白色浸染了青丝,他终于把捏了大半辈子的坚硬放下了,转而又捡拾起一段崭新的柔软,把瘦削的骨头化作更加深沉的爱,沉默而温婉地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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