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首席记者 米荆玉
回望2023·年终盘点③
选择一座城市,几乎等同于选定了一支球队、一支交响乐团和一种生活方式。
交响乐对青岛人来说息息相关。层出不穷的优秀演奏家,频繁更换的音乐会预告广告,活跃在各个音乐厅、大剧院的市民乐团,不断提醒市民这个城市的音乐基因。分布于省内各地的乐迷也屡屡驱车来青岛感受交响乐氛围。
随着交响乐团2023年乐季演出的恢复,中国交响乐的新格局也浮现在乐迷眼前。城市乐团的高下分化正在加剧,演奏家的迭代更新也如火如荼。青岛乐迷不仅有对音乐演出的品评,同时也对乐团有着一份归属感:我的城市与我的乐团密不可分。
演出空前繁荣的当下,每个城市都有交响乐演出,都有音乐大师造访,然而,对于青岛来说,交响乐是它与世界沟通的语言,从乐池弥散到海角、街道、私家客厅的音符则是城市魅力的主旋律。
在2023的结尾,我们采访了乐团总监、独奏家和古典乐新生代,从不同的视角透视交响乐,分享这一年的艺术“心曲”。
张国勇:11年回眸细看
作为国内著名指挥家,张国勇同时担任贵阳交响乐团、青岛交响乐团两家交响乐团的总监。随着2023交响乐乐季演出回归正轨,两家乐团也担负起了各自的艺术责任:贵阳交响乐团是西南省份交响乐团(昆明聂耳交响乐团、四川交响乐团)集体崛起的代表,而青岛交响乐团则是山东省唯一一个职业交响乐团。
这些年,成立于2009年的贵阳交响乐团发展迅速,去年,上海举办“时代交响——全国优秀乐团邀请展演”,贵阳交响乐团与深圳交响乐团、杭州爱乐并列,成为7家受邀交响乐团之一。青岛交响乐团坚持城市乐团的发展定位,今年,青交举行“沿着黄河遇见海——上合旗帜交响音乐会”四省巡演,还与世界著名男高音多明戈两度合作,在2023年上海国际艺术节舞台上共同演绎了多首歌剧名曲。
回顾2023年,张国勇认为,全国交响乐团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乐团之间正在拉开差距。一方面,职业乐团的年度投入持续增加,而乐团对圆号首席等稀缺乐手的争夺也非常激烈;另一方面,各家乐团正在打造各自的艺术特色,争相在乐季曲目、大师阵容、巡演影响力等方面形成突破。
青交2005年重新组建,迄今建团18年。张国勇担任总监11年,也让他对青交的发展史有着权威、全面的认知。他把青交放到全国交响乐团发展史进行对照:“这11年来,可以分为5年的突飞猛进期、3年的稳扎稳打期、3年的略显滞后期三个阶段。”青交成立伊始,全国城市交响乐团尚处在起步阶段,青交不断与各大城市乐团交流,乐团的专业乐季、国内外巡演、录制唱片、委约作品等活动有条不紊,交响乐也成为青岛的城市文化名片。
从2015—2016乐季开始,全国城市乐团相继进入高速发展期,这其中尤以杭州、苏州、广州、深圳等经济实力雄厚的城市为代表。“全国交响乐团蓬勃发展,发达城市的交响乐团一下子全跑到前面去了,因为前面有标杆、有追赶的目标。这些异军突起的乐团平均一年开支在5000万元左右。”在资金实力的支持下,乐团不断招徕海归乐手,与国际顶级交响乐团深入交流,同时打造精品委约作品。相差两倍的投入持续数年后形成了交响乐团的质变。在今年乐季重启时,城市交响乐团的实力、人气有了较大差异。“2023年,全国交响乐团整体发展很迅猛,大家步伐加快了。难道我们落后了吗?其实是别人进步了。”张国勇说。
交响乐团之间的竞争,体现在对优秀乐手的延揽方面。“在交响乐团里,优秀的圆号起到了顶梁柱的作用。好的圆号月薪在3.5万元到4万元左右,而我们如果只出到1.5万元就招不到人,只能常年借用,成倍增加开支。”张国勇介绍,乐手的薪资结构有其特殊性,如何吸引优秀乐手加盟也是重要课题。青交2019年更换了四位新首席,拥有现代交响乐教育根底、海外经历的新人给乐团带来了新风。
城市交响乐团空前繁荣,如何形成各自的艺术特色?
杭州爱乐高举高打,2023乐季推出了鸿篇巨制马勒《女武神》、9部布鲁克纳交响曲,合作的顶级音乐人包括拉赫巴里、郑明勋、劳伦斯·瑞尼斯等指挥家以及杨天娲、宁峰、秦立巍等演奏家。
XSO西安交响乐团走网红路线,乐团在B站、抖音聚拢了数十万粉丝,乐手们以轻松、诙谐的方式与观众交流,打造原创唐诗交响吟诵音乐《长·安》,通过邀请张国立、郭达等明星参与交响乐演出的方式实现破圈。
青岛交响乐团推出了“谭盾音乐周”项目,通过与音乐大师“联名”制造声势。张国勇表示:“一个乐团就像是一个肌体,五脏六腑需要有好的营养。我们在乐团原有基础上‘强身健体’,引入谭盾这样的大师,利用他的影响力扩散至全国,在中国交响乐团里占据一席之地。”
对于交响乐团来说,“乐迷老龄化”是一个世界层面的难题。美国五大交响乐团之一的克利夫兰管弦乐团推出了“18岁以下免费”项目,吸引40万年轻观众入场,对18岁以上的青年观众也有相应的票价优惠。
2023年,国内城市乐团纷纷“尝鲜”。部分乐团选择与歌剧结合,通过《洪湖赤卫队》等富有视觉表现力的歌剧吸引观众;游戏音乐也成为热门选项,《刺客信条》主题曲、谭盾《王者荣耀·五虎上将交响乐》等成为乐团吸引年轻乐迷的保留曲目。从二次元偶像洛天依到琵琶大师方锦龙,凡是年轻人喜欢的都是交响乐团乐于合作的。张国勇坦言:“我们花了10多年时间,做了很多功课,培养了大批的青岛乐迷和会员,然而,现在乐迷的热度也在减退,需要提振他们的信心,增加乐迷对乐团的归属感。”
音乐让城市更美好。“大都市都有自己引以为豪的交响乐团,从纽约、芝加哥、巴黎、罗马、柏林、慕尼黑、莫斯科到东京,都有世界一流的音乐厅和一流的交响乐团。”张国勇认为,一个交响乐团的发展取决于城市的支持力度,“交响乐团不能靠票房维持,这是全世界的共识。一个乐团对城市的影响,需要一代人、两代人才能看出来。”随着“00后”古典乐新人持续登上国际舞台,城市文化、城市乐团、城市音乐人才之间的互动脉络也清晰可见。
刘扬:我的“特权”是没有曲目
旅美小提琴家刘扬的2023年十分忙碌,他拿下了全美弦乐音乐家奖等奖项,同时频繁在北美各个城市举行音乐会。在音乐界打拼多年后,作为顶级演奏家的刘扬拥有了一个特别的权利:演出以当天为准。
“这件事儿说起来特别高兴,这是我多年争取的权利,不少音乐厅愿意接纳我。这样一来,我的演出曲目就可以跟场地、跟人、跟当天我的精神状态结合起来。音乐会对我来说不是跟公众交流音乐,而是进入另一个层面和维度里,里面有我个人的快乐。”能够自由选择曲目,让刘扬在音乐里找到了新的乐趣。
“我喜欢演奏的都是我理解透了的曲目。音乐可以带着人遨游太空,演奏时,身体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整个大脑、心灵和身体超然物外。人生最大的快感不过如此。”去年,刘扬沉醉于巴洛克时期法国作曲家让·拉莫的作品,而今年,他发现了华人女作曲家李志纯的作品,“一开始是我太太录李志纯的曲子《歇斯底里钢琴独奏曲》。那个曲子乍一听非常凌乱,但是,我没想到里面对仗之工整出人意料,节奏也非常棒,体现了现代作曲家非常好的功底。”
身处国际古典乐演出一线,刘扬深切感受到市场的变化。“今年出现了不少新的音乐会演出方式,音乐会有点儿像是18世纪的文化沙龙,音乐演出跟其他艺术联合在一块儿呈现,比较适应现代人注意力短缺的现状。”刘扬对自己的琴艺也有了新的体察,“我更加确定现代文化在自己身上的冲击。我年纪大了,对一个作品的想法有了变化,想要传递的艺术信息和情感都不一样了。人到中年以后 既有青年的火热又有被生活训练的妥协,这些都在我的艺术里产生苗头。”
近四年来,刘扬相继获得IAAC国际艺术家大奖赛冠军、英国米蒂奇音乐家大赛冠军、全美弦乐音乐家奖等多个奖项。“获奖没什么,音乐大赛主办方刚刚寄来一个奖牌,朋友的祝贺让我很开心,喝瓶酒庆祝一下。”获奖无数的刘扬仍然坚持打磨琴艺,“音乐家还是要练琴。同样的作品在不同的年龄段,你的感受不一样,需要改变你的指法、弓法和处理方式。一个好作品,不仅仅天才的音乐家写出来的,它跟历史、人文以及抽象的内容都是相关联的。可以说,音乐是我们触碰命运最近的路径。”
今年,海外演奏家纷纷回国投入到2023年乐季。为了陪伴两个孩子的成长,刘扬暂时还没有回国、回青岛演出的计划。“陪伴对孩子来说十分重要,我愿意参与他们生活里的很多细节。以往,我每次演出结束都会坐飞机回来。我预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不愿意跟老爸待在一块儿,更愿意开车出去跟朋友玩。” 刘扬表示,要给孩子一个稳定和睦的成长环境,同时要做一个锐意创新的艺术家,这两者之间存在精神和心理层面的对立,“‘父亲’和‘艺术家’两个角色我都不想放弃,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他们成长。”
倪郅炜:“00后”崛起之年
对于青岛“00后”古典乐新人来说,2023年是个丰收之年。7月,倪郅炜在美国青年艺术家单簧管比赛中获得青年艺术家组别冠军,成为该比赛举办50年来首位夺冠的中国选手。9月,裴月鑫在第29届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国际音乐比赛中获得小提琴比赛季军;同样在9月举行的2023勋菲尔德国际弦乐比赛中,青年演奏家姚佳讯获得大提琴组亚军。一年之内三位青年演奏家崭露头角,青岛音乐人才的迭代势头凶猛。
回顾2023年,正在美国伊斯曼音乐学院求学的倪郅炜自认为度过了充实的一年。“今年,我尝试了不少新东西。暑假期间参加的萨罗萨他、波顿两个音乐节,都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偏室内乐方向的音乐节。另外,我还参加了一个单簧管比赛。我目前还没确定职业发展方向,但开始了大量尝试,寻找自己的喜好。”
今年,“亚洲面孔”在古典乐领域频频制造话题。王羽佳在卡内基音乐厅完成了拉赫玛尼诺夫五部作品的“马拉松演奏”,四个半小时弹奏了超过400页乐谱,指挥当场下跪,王羽佳也荣膺“钢琴女王”。圆号演奏家曾韵考入“第一天团”柏林爱乐担任圆号首席,轰动古典乐界。倪郅炜也注意到,从身边的同学到国际乐坛,“亚洲面孔”不断涌现。“王羽佳是今年开音乐会最多的音乐家之一,可谓华人的骄傲。华人在交响乐团也有不少演奏家,比如,王亮在纽约爱乐担任双簧管首席,翟耀光在巴尔的摩交响乐团担任单簧管首席。”
作为新人演奏家,倪郅炜需要大量接触乐团,感受不同音乐家的不同艺术风格。“美国五大乐团历史比较悠久,现在,多个乐团正在更换声部首席,老一辈演奏家相继退休,更多新鲜血液加入,风格也变得不一样。我一般根据特定曲子听不同的交响乐团,比如柏辽兹作品,我会听法国广播交响乐团的演奏,伯恩斯坦作品,我会听纽约爱乐的演绎,毕竟伯恩斯坦跟纽约很有联系。乐团总监都有自己的个人偏好,像是芝加哥交响乐团总监穆蒂是意大利人,它的歌剧演出就比较多。”
“从个人感情来说,我还是更喜欢波士顿交响乐团,我的老师曾经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第二单簧管。我可能带着个人观点去审视一些作品,比如美国乐团演奏莫扎特、施特劳斯作品时没有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得那么精细。”
单簧管的独奏性不强,因而单簧管演奏家要么进入高校担任教授,要么考入交响乐团。倪郅炜尚未决定是继续深造还是报考乐团。“大方向是考乐团,不过,我不知道到那时乐团是否有空缺。国际交响乐团的乐手往往采用终身制。所谓终身制,意味着乐手可以享受乐团的福利,而且没有办法被开除,除非是触碰了乐团的红线。即便你的演奏风格不合适,也不会被乐团开除。这样也造成了许多问题,部分乐手抱上了‘铁饭碗’,不会再进步学习。当然,像柏林爱乐这样的顶级乐团,乐手仍然会有百分百的投入,不管正式演奏员还是替补。我有幸聆听现场,真的十分震撼。”
古典乐演奏家需要穿梭在浩如烟海的大师名作之间展开跨文化的音乐阐释。倪郅炜认为,音乐领域需要去掉文化滤镜。“我们看到中国演奏家演奏《梁祝》不会有偏见,但看到外国演奏家演奏《梁祝》,往往评价‘没有中国味’。其实,我们应该放下偏见,交响乐需要融合,不能限定谁来演奏特定的音乐。比如,柏林爱乐乐团最早是没有女性乐手的,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更多女性身影。这也是社会进步带来的文化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