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突如其来的重度面神经麻痹导致长达五个月的入院治疗,那段时间,现实与虚拟之间模糊了界线,作家朱秀海仿佛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将这段令他感慨万千的住院经历写进了新近面世的小说《第十一维度空间》,也因此开启了个人创作新的维度——“元宇宙”小说。
全新的中短篇小说集《第十一维度空间》近期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了朱秀海近年来发表在各大杂志上的10篇探寻“元宇宙”的小说。《丑陋》《打鞭子的人》《狗、城市和有着超级月亮的夜晚》《机器学习》《迭代器》《第十一维度空间》……年近古稀,一直在历史与军事题材创作中深耕的朱秀海改弦更张,尝试创造一个虚拟与现实交融的文学宇宙。
曾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的朱秀海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是《乔家大院》,他的系列军旅题材创作同样受到读者喜爱,长篇《远去的白马》获2021年度“中国好书”。而面对前沿科技带给文学艺术领域的不容忽视的影响,老作家并未止步退缩。在近日记者的线上采访中,他重申了这部新出版的小说集的要义:“每个文学创造者都是那个可以用AI创造宇宙故事的人”。时代巨变驱使他将科学新知融入故事,大胆、愉悦地在虚拟中思考。而虚拟世界的故事则构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维度的观照,赋予其更多反观与阐释的可能性。这是朱秀海所定义的“元宇宙”叙事,他称之为“心理现实主义”。
对话朱秀海
“新的时代来临了,我们也要进入新时代的写作”
读书周刊:这本小说集里,《第十一维度空间》《哭泣的蝴蝶》都以一个物理学家的视角叙事;另外,小说中还出现了迭代器、区块链、AI人工智能以及算法、时空维度等科学名词。最初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或是事件,让您有了“元宇宙”小说创作的冲动?
朱秀海:首先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阅读自然科学方面的科普读物。今天能写这一类的作品,可能也是读这类书读到一定程度的自然结果。当然这也是机缘,起于我的一次特殊经历,有一年夏天在外面喝了一顿大酒,大热天将近40度,回家洗了冷水澡,吹着电扇睡着了,结果得了重度面神经麻痹,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觉得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像是到了新的宇宙一样,看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很多触动,感慨万千,一直想写一写。
第二个原因就是“应时”。我感觉新物理学理念近些年开始大量进入我们的生活,像区块链,机器学习等等,人们耳熟能详;还有智能手机的迭代,它已经成为我们肢体的一部分了,离开它寸步难行。这些都让读者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也直接促使写作者站在更广阔的时空来重新审视我们的生活,做出文学的回应。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正常了,说明我们的文学嗅觉和创造落后于身处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和时代发展息息相关。作家,总是要反映他身处的时代,满足读者的精神需求,这是作家的一种责任。
读书周刊:写作时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朱秀海:很刺激,很好玩,有一种“升维”的感觉,就像进入了更广阔的宇宙星空,过去我们理解的世界对我们来说已经旧了,旧的地球村只是我们的故乡了,这是我的感觉。同时我也相信会带给读者同样的乐趣。这个世界很奇妙,而读者总是喜新厌旧的,新的时代来临了,我们要进入新时代的写作。新的故事,新的理念,新的人物,这种趣味性也是支持我写下去的原因。
“元宇宙小说”是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的连接与融合
读书周刊:您个人如何定义“元宇宙小说”?
朱秀海:事实上对“元宇宙”的定义,至少现在科学家们还是说不清楚的,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定义,但对作家而言则不需要搞得太清楚,我们只要知道“元宇宙”是一种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相互连接的融合体就够了。我原来是想为这批作品贴一个“心理现实主义”的标签的,因为就心理而言,这些东西都是现实的,外星人,平行宇宙中的人,小说里写到的蚂蚁、蝴蝶等生物体,从心理层面看都是真实存在的,现在贴了一个“元宇宙小说”的标签,其实也可行,所谓“心理现实主义”,其实就是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相连接、相融合的元宇宙叙事。
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许多耳熟能详的经典之作其实都是这种虚拟生活和真实生活的拼接和改写。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红楼梦》了,《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它整个的故事结构,可以看作是典型的“元宇宙”叙事;包括古代文学中的神话故事,曹植的《洛神赋》,还有话本小说《碾玉观音》,这些都是虚拟生活与真实生活的拼接与重构。
《第十一维度空间》中的所有故事,都打破了现实和虚幻之间的边界。人的意识、思想、梦想和现实不再有分别,但它又不是纯粹的科幻小说。
读书周刊:“元宇宙”小说的创作与传统的文学创作有何不同?是否更加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朱秀海:实际上我认为它还是传统文学,只是反映的内容不一样了,反映的时代和对时代的思考也不一样了。最近在写的一篇小说叫作“第五重宇宙”,写作的过程中就发现,所谓“元宇宙”的确不是什么新东西。我们人类自从成为直立人以后,一直都在创造工具,同时也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创造改变世界,创造我们的宇宙。也就是说,我们一直身处于我们自己参与创造的宇宙中,从很早就在进行着虚拟宇宙和现实宇宙的连接和融合,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一直都是“元宇宙人”!
所以我觉得和传统文学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过去你融合的是过去时代的生活,包括对生活的思考,今天你融合的是新时空的生活。文学创作总是要关注永恒的文学命题。没有对人心的深度观照,没有对生死、忏悔、爱等永恒母题的深切关注,文学是没有力量的,也是没有魅力、没有价值的。元宇宙叙事,虽然是一种新的文学现象,但它表达的还是同样的内核。
另外,我的看法是,“元宇宙”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科学家而言都是个难题,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但是作为作家是很轻松的,我们对于“元宇宙”的构建,只要想象就够了。正因为科学家短时间做不到,我们反倒有了机会,可以随意解释和建构心中的“元宇宙”。这样的写作还能帮助我们自己认识这个人类正在走进的新世界,观照社会和人心。如是,文学创作的目的就实现了。
读书周刊:科技的进步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文学的创作?“元宇宙”又将为文学带来怎样的改变和启发?
朱秀海:文学来源于正在进行的生活,科学只要像目前这样一日千里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它也就一定会一日千里地影响到我们的文学。至于改变到什么程度,那要看科学对人类生活改变的程度和速度,如果像今天这么大又这么快,一百年后的人们再看我们今天写的小说,可能会觉得这是一批“幼年人类”写的。
至于“元宇宙”,我们只要知道它是一种我们正在进入的生活,一种新的宇宙就够了。这个新宇宙已经侵入现实生活,比如互联网,比如我们的手机,我们每换一次手机都是在对我们的生活进行一次迭代。而在一个崭新的文学“元宇宙”里,我们能够遇到想见的任何人,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然后我们自己也在其中成为奇迹,进入了“元宇宙”的星辰大海,在这里,今天生活中困扰着我们的那些不幸福因素都能得到解决、解脱和治愈。我设想的文学的“元宇宙”,像我在小说中所写,充满关怀和慰藉。
“用阅读拓展人生和宇宙的边界,才不会迅速被时代抛弃”
读书周刊:想知道有哪些书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影响?科幻或是幻想小说是您的必读书目吗?
朱秀海:我写过一篇文章,在战场上读《安娜·卡列尼娜》,这段经历是真实的。我年轻时没想过成为作家,就是因为1977年高考,我要去考大学,但是部队不让去,因为规定干部不能去考,我就跟领导怄气,写了两篇小说,结果还都发表了,意外地进入了咱们武汉军区的专业文学创作队伍,当年我们的领导问我读过哪些书,结果发现我一本儿西方文学名著都没读过,就给我开了一张很大的书单。我借到的第一本书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我居然在战场把她读完了。就是这部书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文学,更重要的是什么是好的文学。终身受益。
总的来说,我读的书比较杂,对我都有很大的影响,首先作为一个作家,历代经典都是要读的,哪怕不深读,但是要读。好的文学作品之外,恐怕历史的、政治的、哲学的,尤其是哲学书,还有科学读物,对我们都非常重要。你不知道当代物理学理论的发展,就不可能知道现在我们人类生活的边界有多大,肯定不能写像《第十一维度空间》这一类的作品,并且很可能会迅速被这个时代抛弃掉。
科幻作品,其实我读得很少。曾经有位文学编辑将我的作品定义为“软科幻”,我后来跟他讲,实际上我更加关注的还是今天的现实生活。
读书周刊:对您而言,写作的目的是什么,您更期冀作品能够带给读者哪些收获?
朱秀海:首先我希望大家从我这十篇作品中,感受到我们是不是已经踏入了一个由新物理学确定的人生边界,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为了适应这个新时代,哪怕只为了读懂小说,都得重新学一点儿新物理学知识。说到边界,我多说两句,现在对于宇宙的起源,大家一般都接受的是霍金的大爆炸理论,这个理论有一条是很吓人的,他说我们人类,现在认知的所有科学定律,也就是算法,都是大爆炸以后才出现的,就是说这个定律我们生活的这个宇宙里有效,出了这个宇宙就没效了。你的宇宙是有限的,肯定还有一个外宇宙,是我们不知道更无法支配的……如果我们不熟悉新物理学理论,可能就一直像个幼虫一样,生活在茧壳里,只能认识我们目前的狭小宇宙。如果我们不知道第十一维度这个空间理论,也就是所谓的多宇宙理论,就不会像小说里的这个人物一样,想到人生边界可以直达四维空间之外的所有空间,在高维度空间与思念的亲人相遇。
读书周刊:在您看来,未来的某一天,AI会取代作家创造一个崭新的文学宇宙吗?
朱秀海: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至少在目前,人工智能还达不到我们作家的创作高度。但是将来,我想,科学的发展可能会改变人类的身体构造,机器人和人类的大脑很可能在机体上都是深度融合在一起的,到那时文学肯定比现在的文学要辉煌。
至于AI会不会取代作家,如果那时AI开始成为一个主动创造世界的生命存在的话,那也说不定哪。不过到时恐怕也没办法比较,它所创造的可能又是另一个属于AI的文学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