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阿占

　　孙洁

　　残阳如血。读完作家阿占的短篇小说《残鸠》，正是傍晚时分。随即想到了唐代诗人李商隐，想到了他《登乐游原》里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毫无疑问，它们都讲述了一个对美好事物无力挽留的故事，都表达了一种既留恋惋惜又不得不与自我和解的哀伤的情绪，其中的人生况味让人不胜唏嘘。故事的主题从作家给出的题目就可见一斑，一个“残”字就让残酷的主题一目了然；除此之外，作家用哀伤散淡的语言营造出的语言风格、以物喻人的隐喻空间结构以及注重人物心理刻画的叙事风格，增加了文本的张力，让人生虚无、无可奈何的命题不容辩驳地直抵人心。

　　当然要从主人公“他”说起。这个从别人口中才得知姓贺名不详的六十岁的“老男人”，是处处充满了隐喻的故事的叙述原动力。作家开门见山，用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毫不费力地描绘了一个做事稳妥也中庸，入世已久渴望出世的行将退休的男人形象。他提前三年置业、提早为自己打造了田园牧歌般的退休生活；他为自己安排了多姿多彩的退休生活，种菜、送菜，后来种花、喂鸟，直到一只残鸠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看似平和的心绪。

　　我国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有这样的论述：在创作中，主观的“情”和客观的“景”，是互相影响、互相转化的，即“情以物兴”和“物以情观”“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认为作家只有带着深挚的情感观察外物，并使外物染上强烈的感情色彩，艺术表现上才会有精巧的文采。阿占显然深谙这一理论并在小说中完美实践，残鸠正是她观察外物而塑造出的别具隐喻意味的意象。作家甚至以残鸠为题目，替换小说里真正的主人公，通过描写残鸠艰难觅食和求偶的过程，达到想要架设的隐喻空间，以此丰富小说的主题意蕴。的确，鸠本是大千世界中的普通一鸟，但因为作家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这只鸟有幸被选中成为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客观之物转化成主观之情；更加巧妙的是，阿占在创作中有意隐去身份，让刚刚迈入退休生活但仍然抱有“雄心壮志”的男人发现这只残鸠，并欣赏之、怜惜之，主观之情和客观之景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相融境地，不觉间已很难分辨出究竟残鸠是男人，还是男人是残鸠。

　　具体而言，小说是通过残鸠两次失败的觅食和求偶展开的。可以说，这是一条中轴线，尽管残鸠这个意象并非在小说的开头出现。在残鸠出现之前，阿占以极其克制的语言和第三人称的视角向读者描述了小说的主人公，一个曾经杀伐果断、谨慎又老练的职场成功人士。只是故事的开头，都市的喧嚣和繁华都已化作装点人物性格的想象性语言隐在了故事背后。在中国，绝大部分作家的创作起点是自己的故乡，审美起点也是饱含故乡情感和祖先记忆的乡土文化。对阿占而言也不例外，只是她的故乡是一座城，她熟谙城市里人事交往运作的一切法则，所以她笔下的“他”尽管在退休后逃也似的搬离了市中心，搬进了郊区山脚下的房子，看似解甲归田、侍弄花草、打理菜园，但终究还是耐不住退休后的孤寂和郊区的冷清，那只隐喻自我的“残鸠”正是在这个时候与他不期而遇的。

　　鸠一登场就带着浓郁的哀伤意味。阿占用蘸满了人情的笔墨描写了这只鸠因为身体残疾连基本的觅食都难以独立完成的困境，甚至还赋予了它君子之风度，让它沾染上了人的道德习性，让“嗟来之食”变作通过自身劳作换来的正当收益。残鸠的形象一度立体起来，阿占也将笔触转向人，由替残鸠感到落寞到替自己感到哀叹，“移情”在不知不觉间完成，足见作者之匠心独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残鸠被满足了最原始的食欲，也如同人一样开始思考更高级的需求：它开始求偶，但正如残酷现实一样，受制于残缺的身体，它再一次失败。一如残鸠之求偶的困境，人也陷入过同样的人生困境，这个困境里饱含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跃欲试，最终以成年人的克制和扑面而来的更大的困境而归于平静、暂告一段落。

　　至此，由残鸠引申而来的人生两重困境已全面展示在阿占的文字中。但作家并不打算放过自己的主人公，再次加快叙事节奏，新的困境扑面而来，突发心肌梗死带来的“健康”困境，还有悬在头顶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家庭”困境，开始全面向这个退休老男人进军。经受住了重重困顿，他终于变得平和、心安，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感到落寞，他在恍惚中梦见残鸠在沙洲，那一丝丝的不甘大概就是梦中那雌鸠若隐若现的影子吧。

　　由残鸠始，由残鸠终，阿占真正做到了“物我两忘”的融合书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残鸠》显示出阿占在创作中的新转向，不论是从主题还是从语言来看，与以往的短篇小说呈现出不一样的调性和结构，都市和职场作为背景胶合在人造的田园风光中，显示出有意味的疏离；作者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专注于发生在老城的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更加注重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和心境感悟；随之发生变化的是语言的流转，从《制琴记》古典和现代的行云流水般的融合，到《残鸠》的都市快节奏逆转到田园牧歌般的象征意蕴，语言的功底可见一斑。

　　作者简介：孙洁，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青岛市作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