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湿糯海风吹拂，最宜老友三四聚会，在户外老槐下，一壶老班章，一盘崂山杏，忽然就说起了各自的童年历险记。最主要的，这些九死一生的经历，父母都不知道。

　　A说，她十三岁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从大连路斜坡往下溜，刹车忽然进入失灵状态，她尖叫着，小脸惨白，头发根根竖起，很多路人也呆住了。幸亏当时车少，且恰好没有公交车经过。B说，他十五岁跟着大孩子游鲨鱼网，被浪头打晕，拖上岸后，一直倒挂在报废的救生艇外缘，哇哇地吐海水，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踩肚子，有人抠他的嗓子眼。

　　C说，小学放学后，他每天都要在外面游荡，老城里很静，几乎看不见小商贩，也没几个门头店。

　　当时还没有双休日，一周六天上课，下午三点半放学，按照父母的分工，逢一三五，C去照相馆找父亲；逢二四六，C去幼儿园找母亲。两相比较，C更喜欢一三五，父亲常常忙得忘掉时间，晚到两小时，也是无觉察的。

　　在所能逃过大人管控的有限时间，C跑到老城低洼地带探险。那里有无数老房子，歪歪拧拧，一看就上了岁数，楼道暗黑着，巨型蜘蛛在倾斜的天顶上做网。墙皮脱落处，霉斑画图，像传说中的鬼脸，也像死去的鱼或鸟。C自己吓自己，不敢看。越不敢看就越想看。索性蹑起手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深行探进。

　　走廊里堆满杂物。简易灶台上有锅碗瓢盆，有油盐酱醋，甚至还有腌渍的咸菜。C用童男子的嗅觉识别着陌生又雷同的气味。四周气息沉静，不知谁家的挂钟敲过了半个钟点，又敲过了半个钟点。忽有日光，从过道端头的脏玻璃窗射进来，明亮如刀，切开了混沌的空间。

　　某一次，C七拐八拐，拐进了所有老房子里面最破的一栋。失过火，修复又过于粗糙，火痕獠牙处，那样子越发凶险。

　　C被恐惧和兴奋同时控制了。情绪拉锯产生的张力，令他身体紧绷。偏有一只黑猫倏地蹿出，他大叫，发出变声期到来之前最后的童音。

　　黑猫拱起脊背，完成叠跳，身形清奇似无骨，转眼不见。C进退两难，却也终于踏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楼梯正在腐烂，C踩在上面，生怕下一脚就会坠落到底。尽管已经将动作竭力放轻，抖落的灰尘还是让他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再看脚下厚厚的一层，C皱着眉头，心疼起自己的白球鞋。

　　还剩最后三级楼梯。一抬头，C差点滚翻下去——楼梯顶站着个老太，破衣烂衫空荡，白发如蒿。在相互对视的一分钟里，老太忽然笑了起来，牙齿全无，只剩紫黑牙龈，舌头好像也是紫黑的。准确地说，C想到了骷髅架子。

　　C转身就逃，却从楼梯上跌落下去。他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咬牙拼力，逃出了楼道，嘶哑声在后面紧着追：小兔崽子，谁让你上来的？！C吓得不轻。回家后才发现左脚肿胀，却也只能跟父母撒谎，说是体育课受了伤。夜里连着噩梦。这之后，C不敢再乱入老房子……

　　总之，那些年我们悄悄长大的地方，大多数父母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