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与文友谈起胶济铁路的往事。当年,这条铁路从青岛一路往西,串起了许多因路而生的企业,位于二十里堡的“大英烟公司”便是其中之一。新中国成立后,“大英烟公司”收归国有,改名“大华烟草公司”,二十里堡烤烟厂由此诞生。上世纪60年代初,我岳父曾在这家烟厂干过厂长。
为了追寻岳父的历史足迹,去年夏天,我和爱人来到这家烟厂旧址。自2017年开始,原烟厂园区已被改造,园区里面增加了影视、摄影、美术馆、餐饮、酒吧等各种配套企业,还保留了部分百年前的老建筑。二十里堡烟厂有北厂和南厂之分,北厂是教育基地,占地三百余亩;南厂是生产区,同样占地三百余亩。环视四周,坐落在厂区西南角一组旧建筑引人注目,走近见一石碑上刻“大英烟公司旧址。”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一处重要的历史遗址面前了,它仿佛一面徐徐拉开的大门,带我们穿越历史隧道,窥视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
后期的清政府虽然无能,但在世界大潮影响下也逐渐意识到,要图谋发展就要融入现代文明,其证明事件就是三条有名铁路的建造,它们分别是中东铁路、胶澳铁路和滇越铁路。凡建铁路,与当地物产不无关系,比如东起青岛、西至济南的胶澳铁路,就串联了坊子煤矿、淄博煤矿、枣庄煤矿、肥城煤矿、济宁煤矿、兖州煤矿等,它们宛如一根黑锆石项链,蜿蜒铺设在山东大地上,这在以煤为主要能源的当时是建设铁路极具诱惑力的原因。同时,铁路沿线有着丰富的农产,诸如棉花黄烟大豆花生等。《胶济铁路旅行指南》说:“二十里堡距青岛火车站178.34公里,自坊子站至此8.15公里,为山东产烟最富之地区。”我国自古以来并无黄烟,约明万历年间,黄烟由西方传入我国。刚开始民间是用烟斗和水烟筒吸食烟叶,并无现代意义上的卷烟。在利益驱使下,1897年德清签订《胶澳租界条约》,修建胶澳铁路(即胶济铁路)。因为有胶澳铁路的便利,英国人在坊子一带试种弗吉尼亚烟种大获成功,于是,在1904年建成胶澳铁路十三年后,英国人就在二十里堡购得农民32.29亩土地开办了烤烟厂,这便是“大英烟公司”的雏形。后来,山东烤烟规模越来越盛,在彼时形成了一个收入最为丰硕的产业。黄烟的生产又带动了烤烟,各地烟厂由此应运而生,青岛、青州也相继办起烤烟厂。二十里堡烟厂是中国建厂最早、规模最大的烤烟厂,不仅生产量最大,而且还承担了山东乃至全国黄烟生产加工的培训工作。
我们被一组古旧的建筑群所吸引,眼前的这一组由两栋极具英国田园风格的别墅组成,是依据同一图纸而建,只是方向调换了180度。两建筑相距二十来米,正门东西相对。建筑呈尖顶,青砖红瓦,青石座基,屋顶有高耸的红砖烟筒,木质玻璃门窗,门窗顶部发悬处理,青石窗台。正门前有三步青石台阶,台阶两旁有一米高砖质护栏。拾阶而上,在屋厦下是两个南北相依的正门,门窗因有宽绰的屋厦所遮掩,避免了日晒雨淋,虽经百年依然完好。整个建筑在阴柔光线下泛着时光积攒的旧色,无论当时或现在,都是一件不可多得建筑精品,凭直观分析,当初是用来办公的场所。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岳父推门出来。他身材中等,茂密的黑发下闪烁着一双炯炯的眼睛,穿一袭蓝色中山装,脚蹬黑色布鞋,神情严肃地沿石阶而下,迈着矫健的脚步去车间视察……岳父名叫宁祥进,1921年出生在胶县南王珠村一个贫困家庭,读书不多,1944年入党,并参加了由许世友领导的敌后抗日武装胶东大队,因忠勇善战,先后任班长、排长、连长和营长,在抗击日寇和创建新中国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新中国建立后,他出任胶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是百度可查的“新中国首例枪下留人”案例中的主角之一。当年,他以实事求是的办案精神及时纠正了一起冤案,避免了错杀。1956年,胶州专署撤销,他调任寿光县检察长,不久又去北京政法大学进修,回来后担任前身“大英烟公司”(即后来的二十里堡烟厂)厂长。二十里堡烟厂作为我国建厂最早规模最大的烤烟厂,几十年来,在当时我国轻重工业比较落后,财税来源窘迫的情况下,为国家提供巨额财税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从北京进修回来的岳父出任该厂厂长,是上级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从这组建筑群往北二三十米,便是烟厂西大门旧址。一条窄轨小铁路从院内伸向门外,这是通向二十里堡火车站的小铁道。沿着小铁道向北走,一道穹起的石弧横亘在铁道上,这是为装火车而建的工作台。再往北,是呈东西走向的十几间大厂房,南北跨度八九米,这在当时已算非常雄伟的了。铁道的终点正是落在这里,其中一排高大的库房是放置成品的,烤好的烟叶通过铁路发往外地,或是收购的烟叶由铁道运到这里,等待验级、分拣。仓库向东是账房,账房有硕大的厦檐,明显具有上世纪初按照西式建筑设计而建造的特点。账房东侧路边,有一幅放大的老照片,烟农们正表情庄重地排队领取烟款。照片带着那个时代的风扑面而来。我想,这别致的账房后来是否也用作账房呢?如果是,岳父当年肯定也曾来过这里,他当时决然不会想到六十多年后,他的小女儿和小女婿——现在就站在他当年熟悉的账房门前,来凭吊六十年前的他。
那天难得有凉风吹过,仿佛就是照片上涌来的百年前那阵风的回旋,把几天来的闷热一扫而尽。爱人在来时的路上曾说,她在这里度过三年的孩童时光,只是已经记不得二十里堡的事了,从前的往事都是奶奶告诉她的。她尘封的记忆仿佛被唤醒,语气里带着肯定和自信。这里曾是爱人不可忘怀的人生驿站,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目光久久不愿离去,似乎努力让遁于记忆深处的影像来印证逝去的时光。
马路北面是一排平房,那时烟厂可能还达不到全部用房屋来储存烟叶的程度,一般都是露天存放,在院落处处可见的青石墩就是有力的证据。在呈长方形的青石墩上面码上烟垛,然后盖上篷布,封上绳索,绳索两端拴上石头,防止篷布被风掀起,这是那个年代因陋就简露天存放物资的方法。旁边有一台压包机,呈单杠状,虽锈迹斑斑,但部件一应俱全。压包机压榨过多少包件已无从考究,但压榨了多少年时光可以数得过来,它把百年光阴压缩成一包烟的厚度。
我们沿着小路继续往南,两边矗立着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车间、库房和高耸的水塔,虽然只有六十年历史,但也承载过一段难忘的历史。我们在陈列馆前面停下脚步,希望能够看到岳父在烟厂的影像。岳父因为战争年代身处敌后武装,出生入死,出于保密需要不曾留下一张照片,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各种原因也没留下一张照片。我对他老人家的印象,几乎都来自爱人平日里不多的描述,可是陈列馆那天不开放,在我心里空留一腔遗憾。
岁月有痕。在烟厂苍茫的时间烟云下,岳父的身影仿佛处处相随,却又显得那么虚幻。历史总会留下什么,即便是风是雨也是如此。风和雨留给无语的树木是盈缺的年轮,而辉煌和伤痕却构成二十里堡烟厂可歌可泣的历史。时代的脉搏会揉进个人的命运,二十里堡烟厂不仅是爱人全家的驿站,也是胶济铁路上一颗璀璨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