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天气越发冷清,红颜绿色早已收敛,葳蕤草木亦已凋零,朔风驱赶了飞鸟,寒冷蛰伏了百虫,河溪潺湲澄澈,游鱼翔沉水底,春播夏耘的庄稼颗粒归仓,天地间一片苍茫萧寂。那吸收了整整一个秋天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萝卜,恰到好处地出落得绿缨披肩、体态丰腴、碧翠圆润,沿着“立冬萝卜小雪菜”的农谚,走进秋收冬藏的农家。
农家早已备好了窄颈宽肩大肚的瓷坛,粗粝拙朴的瓦缸,迎接萝卜的到来。那进了门的萝卜,除挑选一些深埋窖藏到房前屋后,与不久后收获的大白菜成为冬春鲜食的主菜外,剩下的便用坛缸腌渍咸菜。
咸菜腌制最简单的莫过于腌“瓜齑”。“瓜齑”是咱这儿的方言土语,就是咸萝卜。把碧绿青嫩的萝卜削去菔缨和根须,洗净后在坛缸里先铺上一层大粒粗盐,然后搁上一层萝卜,再撒上一层粗盐,又放上一层萝卜,直到把萝卜盛满坛缸,最后用粗盐封顶,加水淹没萝卜,密封坛缸,移至屋檐下、墙角旁,用山石压住,让萝卜在盐水里滋养,在沉寂中修炼。除腌“瓜齑”外,俗称“辣疙瘩”的芥菜疙瘩这时也收获回家,用腌“瓜齑”的方法把绿白各半、脆嫩味辣的芥菜疙瘩深埋进盐汁盈满的坛缸,叫时光酝酿故事,让咸盐成就品质。
与腌“瓜齑”同时进行的,是腌“艮瓜齑”。“艮瓜齑”也是咱这儿地道的方言土语,“艮”表示柔软而有韧性。“艮瓜齑”仍然是用青萝卜腌制,却似乎比腌“瓜齑”繁琐些。将棒槌般的青萝卜削缨去根洗净,切成不足一指宽的带皮长条儿盛在大盆里,一层萝卜条儿撒一层细盐,层层这般,直到盆满。那咸盐浸润着码放在盆里的萝卜肌肤,杀去萝卜的青涩和辣味。一天一宿后,将其取出晾晒到天井里,接受阳光的抚慰。几天后,萝卜条儿晾晒个七八成干,变得十分柔韧,清水洗去风吹地沾的尘土后,烘炒碾细的芝麻、花生米、花椒不期邂逅,与萝卜条儿一见钟情,在筷子的撮合下欢快地倾情相拥,难舍难分,很快成了一家子,被置入坛缸贮藏起来。
“艮瓜齑”被存入坛缸后,节气带着风雪严寒走进“小雪”。农谚发出“小雪不除菜,冻坏切莫怪”的警示,提醒农人别忘了收获全年里最后的惊喜。青翠硕壮的大白菜被收获回家后,那些肥嫩丰满的白玉翡翠便被精挑细选出来,用来腌制酱豆。
腌酱豆俗称“丝酱豆”,这还是咱这儿的方言土语,是酱豆发酵拉丝之意。冬日腌酱豆,乡下人乐此不疲。农家是不缺黄豆的,秋天打下的黄豆在冬眠呢。从瓦瓮或粮囤里挖出黄豆,淘干洗净后,放入清水中浸泡一宿,置于大锅之上添水大火煮沸,改为小火慢炖,煮熟至暗红色,锅里的水不多了,用筷子夹起黄豆品尝,煮得稀烂。将煮好的黄豆捞出来控干,用透气透湿的包袱包好,放入草包子中。这草包子不仅保暖保温,还吸纳包袱里黄豆渗溢的浆水。包袱里的黄豆被草包子包得严严实实,放置到热炕头上,用棉被捂起来,在时光里从容淡定地深思熟虑。
六七天后,包袱里的黄豆变暗,看上去黏糊糊的,一粒粒豆子穿着毛茸茸的衣裳挨挨挤挤,像一群头顶白霜的精灵,那是黄豆表层生出的一层细细的白醭。用筷子搅动,在豆粒之间能挑起缕缕长长的黏稠丝线。将发酵好的黄豆放入坛罐,倒入开水,用筷子用力搅动,形成酱汤,丝线全部融入其中,再也没有丝线挑起,黄豆变成了酱豆。切丝的白菜、胡萝卜,剁细的生姜和晶盐找到了知己,它们情投意合,被一并倒入坛罐密封,酝酿无限风情。丰盈的汤汁与菜盐缱绻,鲜香浓郁绽放,不几日便成为一道酱香诱人而绵长的御冬好菜。
数九隆冬,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农家把滴水成冰的寒冷关在门外。农舍里,热气腾腾的烟火笼住外出的脚步,乱石泥巴垒就的火炉火苗正旺,烤得屋里暖烘烘的。温馨的土炕上,摆着简陋的饭桌,满桌子是极其平常的庄户饭食,一家老小和和美美地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饭用餐。“鱼上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可上顿接着下顿,顿顿缺油少盐的炖萝卜炒白菜,是会吃腻的。这时,饭桌上的“瓜齑”“辣疙瘩”“艮瓜齑”和酱豆就成了美味佳肴,格外受到青睐。一双双筷子伸向它们,咬一口香脆韧爽,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那鲜亮可口的味道,紧实耐嚼的口感,饶舌三匝,回味无穷。那汁浓饱满的酱豆,更为人们所喜爱。浸满浓汤的白菜胡萝卜姜末,挟裹着满是香气的酱豆,鲜香适宜,佐食着地瓜和玉米饼子,喝着那高粱面熬稠的稀粥,任天寒地冻,冰封雪染,农家的日子是那样的温暖怡然,惬意顺畅。有了这抵御寒冬、丰盛饭桌、佐食粗粮、能够吃到明年的咸菜垫底,贫家一样过肥冬。于是,沉闷的日子溅起欢笑,苦涩的生活有了甜头,苦寒中不再满是悲愁,而是心怀谱气,对春天充满热切的憧憬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