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宏

唯恐辜负

青岛日报 2021年11月15日

山大本科毕业那一年,感觉自己尚无足够的思想准备踏入万花筒般的社会,于是选择了读研;又因为喜爱唐诗的缘故,选择隋唐五代文学作为学习研究的方向,也因此有缘成了焦裕银教授的“关门弟子”——研二没读完,导师就到了退休年龄,又返聘了一年多,直至把我送出校门。

 初见焦老师,是大学校园里常见的知识分子形象:灰衣灰裤,中等个头,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他标志性的“鹤发童颜”了:那三七偏分、向后梳去的头发已全然雪白,面孔却总是红润润的——后来听同事说,老年人面色红润常伴有高血压,我不知道身体一向硬朗的导师后来突然离世,是否和血压有关。

 那年,山大文史哲研究所两个专业共招收了四名硕士研究生。隋唐五代文学专业报考九人,最后只录了我一个。比较美学专业招收了三名,均在曾繁仁教授名下。当时曾教授在山东海洋学院任党委书记,在山大时间很少,三人见焦老师只带我一个学生,就开玩笑说我享受的是“独生子女”待遇,话语间颇有些羡慕的味道。

 现在回想,读研三年幸福指数确实蛮高的。因为导师只有我一个学生,上专业课时也不需要教室。文史哲研究所有自己的图书资料室,面积与普通教室差不多,只不过室内摆放的全是一架一架的古籍图书。资料室正对门口的墙角,并排摆了两张木制的桌子及两把电镀的红皮椅子,这里就是焦老师给我上课的微型“教室”。图书资料室平时少有人来,很安静,作教室倒是适合。上课时,我就坐在焦老师旁边,这和本科时一大屋子人坐在讲台下面听老师讲课的感受完全不同。当然,这种一对一的教学,学生得到了充分的关注,也得到了全方位的监督——若功课准备不足,就不容易蒙混过关。记得有一次,焦老师讲到一半停了下来,让我把后面的内容讲给他听。恰巧文中有个生字,而我课前没有预习,结果讷讷半天念不出来,只好呜噜呜噜搪塞过去——当时心里特别发虚,忍不住偷偷去看老师的脸色。当然,这种情形,只发生过一次——十八年的学生生涯中,我基本算一个好学生,读研时还拿了光华奖学金呢。

 读研头两年,焦老师的专业课每周多则两次,少则一次。到了研三做论文阶段,课上得少了,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向他汇报一下论文的进展情况和下步的写作计划,焦老师听后会给我一些指导意见。我论文的内容是柳宗元诗歌,最后的论文标题《忧民忧道之情与诗兴诗境之美》,就是焦老师帮我确定的,题目对柳诗的总结概括既精到又准确。

 对于导师的治学经历,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点:导师曾作为访问学者在朝鲜工作了两年,另外他是《杜甫全集校注》学术研究团队的主要成员之一。

 1978年初,著名中国文学史家、杜甫研究专家潇涤非先生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工程启动时,点将校外的廖仲安及山东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焦裕银、张忠刚、郑庆笃诸教授,组成学者团队,投入这场前后历时36年、浩繁巨大而又艰苦细致的学术工程。2014年,由三代山大人完成的680万字的《杜甫全集校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面世,弥补了中国当代注杜的空白。只是该书面世时萧先生已经辞世23年,焦老师也已然作古,真的是“访旧半为鬼,惊呼肠中热”,令人感慨万端。

 杜甫在《南征》中写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这也是他内心落寞的自白。因为杜甫在世时并不是一个知名的诗人,甚至在他死后一段时间内,文集也只流行于江汉之间,甚至江东一带还不知道他。杜甫诗歌成为“热门”是宋朝之后的事情。导师一生对杜甫研究倾力最多,毕业后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这样介绍自己的工作:“我现在尚有《杜甫全集校注》半卷多稿子在进行中,明年八月彻底完成。在你走后期间,又赶了别家的任务:新编《全唐诗·杜甫卷》和《中华大典·文学典》的杜诗,均已交稿;为辽宁出版社编著的集评、集注《全唐诗·杜甫诗》全书已出版。”萧涤非先生曾对研究团队的成员说:能否成为杜甫的知音,要看我们的努力了。焦老师终其半生研究杜甫,为了杜甫全集校注不惜牺牲对学者来说至关重要的职称晋升,说他是杜甫的知音,诗圣杜甫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颔首称许吧。

 毕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导师,是在2001年秋天。

 因为交通不便,当时要从晋陕交界的河津去济南,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路线都非常不顺:从北线走,需要先坐汽车到侯马,再换乘火车到太原或德州,然后从太原或德州再换乘去济南;从南线走,则需要先坐汽车到运城,然后翻越中条山经平陆到黄河对岸的三门峡,从三门峡再换乘去济南的火车。因为车次少,无论南线还是北线,要弄到两张卧铺票非常不易。当时女儿尚小,没有卧铺票就没法出门,于是就有了第三种选择:先向西,再往东,也就是先坐车到四五百里之外的西安,在西安住一晚,再从西安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去济南——有些“南辕北辙”,但也是无奈之举。

 2001年秋天,我和爱人带了女儿,绕行西安第一次回济南,见了导师和师母。两位老人均已年逾古稀,精神十分健朗,导师说他每天都要游泳一个多小时。我看焦老师的模样,似乎和我在校时没啥变化,依然是头发雪白双颊红润。这让我非常乐观,觉得我们师生今后仍有很多的见面机会。时隔十年,2011年秋天再回济南,和读研时的舍友、在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的赵奎英见面,我说准备第二天去看导师。奎英轻声说了一句:焦老师不在了。轻轻的一句话,在我不啻于晴天霹雳。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我意识到今生今世再也无缘见导师一面,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这些年来,时常会想起焦老师,想起他的鹤发童颜和充满关切鼓励的眼神,也常会想到四个字:唯恐辜负。

 唯恐辜负,便只有在向上、向善、向美的维度上不懈努力,尽全力做一个最好的自己。鼓励自己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都永不懈怠,好像窗前那棵每片树叶均向上伸展的绿树。

 常记得唯恐辜负,希望终不致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