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日本作家山田宗树的名作，早就改编成了电影和电视剧，还有歌舞剧的版本，被引进中国，改编成话剧则是近年的事。本剧的导演赵淼还曾执导过东野圭吾的《回廊亭杀人事件》，赵淼是“三拓旗”剧社的开创者。三拓旗2012年凭借形体戏剧《水生》扬名阿维尼翁戏剧节。《水生》的故事源自当年一件“挟尸要价”的新闻，曾引发多方关注。小说家陈应松据此创作了《滚钩》，而赵淼他们却另外找到了一个核，就是《聊斋志异》中《王六郎》。王六郎是水鬼，捕鱼少年许某长年给他酒喝而与之结下友谊。话剧《王六郎》借鉴了中国傩戏和传统戏曲的表演元素，又融合了西方形体戏剧的语汇，以丰富的肢体语言讲述了一个关于“选择”和“轮回”的故事。这个作品是实验性的，与通常的话剧不太一样。

　　从故事看，“挟尸要价”与《水生》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戏剧家却可以由此及彼，凭借的或许就是戏剧的能量，剧场的气场。进到院线的舞台剧作品，虽然往往具有许多通俗元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但仅凭这些，不足以成为一部好的戏剧作品，好的戏剧永远都在开拓和挖掘世界的宽广与人性的深幽。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讲了一位倒霉的女性。松子的妹妹从小患病，为此她放弃报考东京大学，留在本地读师范，并成为中学教师。校长对她有非分之想，遭到拒绝后校长伺机报复。松子的学生龙洋一偷了酒店的钱，酒店老板要求赔偿与道歉，松子出于好心，替龙洋一还了钱，为了息事宁人，她还承认钱是她偷的。她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好报，学校将她开除，她离家出走，从此展开了被嫌弃的生活。

　　全剧中松子遇到了五个男人，神经质的落魄小说家彻也逼迫她去当土耳其浴女郎来养家，小说家的竞争对手冈野与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出于对彻也的嫉妒。她后来真的成为风尘女子，她的合伙人（其实就是皮条客）小野寺竟然用她身体换来的钱去包养女大学生。松子失手杀死了小野寺，并逃到玉川上水准备自尽。小说家彻也确信自己是太宰治那样的伟大作家，但是他的天才并不为人所了解，于是他便跳轨。彻也尽管偏执，在松子看来也比后来遇到的那两个男人强，她怀着对彻也的怀恋，到玉川上水——太宰治了结自己的地方。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玉川上水居然没有水。松子在这里又遇到一个开发廊的男人，想与他开启平凡的生活，但又因东窗事发而入狱。松子出狱后遇到当年的学生龙洋一，松子居然也原谅了他，但龙洋一也没能给她应有的生活。最后，松子居然在河边被几个中学生不明不白地打死了。

　　这个故事可能让人得出许多结论。比如：松子的一生，体现了好人没有好报的残酷现实；或者，松子喜欢的男人个个是渣男；再比如，松子之所以那么容易被骗，是因为她的原生家庭有问题，父亲过分照顾生病的妹妹，而使松子度过了缺爱的童年；还比如，龙洋一陷害松子，是因为喜欢而无法得到，产生毁了她的冲动。这是日本文学的母题，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都是这么干的；又比如，松子的悲剧从中学生开始，到中学生结束，可见青春期真是一头小野兽。这些结论当然都是对的，但如果你花了195分钟看了一部话剧，只是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有点太可惜，因为不管是这部小说，还是这部戏剧，显然都是在探讨更为复杂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而“严肃”是指所模仿的是“高尚的人的行动”。在悲剧中，主人公为正义而斗争，可是由于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使其受难、失败或牺牲。悲剧之悲，并不在于人物命运的悲惨，而在于严肃和崇高。一部剧的主人公应该具备崇高品德和高尚情操，松子的价值与崇高又在何处呢？

　　我以为，松子的一生都为错位的“渴望”与“牺牲”所缠绕。在松子看来，家庭没有给她足够多的爱，所以她一生都在追寻爱。松子所追寻的爱其实一点也不高，什么样的男人她都可以接受，只要有平稳的生活，就可以。这种渴望是炽热的，却又是错位的，在她的父亲留下的日记中，每篇最后都有一句：“没有松子的消息。”父亲并非不爱她，只是没有像对生病的妹妹那样表达而已。为了得到渴望之爱，松子什么都可以牺牲。她去做土耳其浴女郎，成为风尘女子，假如不是发现了皮条客小野寺的不堪，这种日子也许还会继续下去。为了爱而牺牲听起来是一件崇高的事，而松子的牺牲无疑也是错位的。

　　松子的错位的渴望与牺牲在与龙洋一的重逢中表现得最为充分。龙洋一在理发店认出了松子，深夜来向她忏悔。这场戏在剧中的处理很具有诗意，似乎在向观众传达一个信息：松子的一生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为了与龙洋一的重逢。此时的两人，一个遍体鳞伤，一个罪孽深重，但是炽热的爱情之火还是烧起来了。博尔赫斯说：“我们管千百个变化不定的原因的无限运作叫作命运。”历尽千辛万苦的松子，是不是在那一刻也相信龙洋一就是自己的命运呢？如果故事到此结束，松子的一生就成了“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的故事，整部剧也就鸡汤飘香了。

　　但是作者显然不想这么做。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松子的渴望与牺牲进一步错位，最终，53岁的她倒在了雨夜里。

　　松子的家筑在舞台高处，走出屋门便是悬崖。悬崖以下，是舞台的另一个空间，正发生着她那五次错位的渴望与牺牲的故事。这样的舞台空间的分割与松子的命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互文，令悲剧的力量得到了进一步激发。

　　作者简介：张彤，资深媒体人，作家，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