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在地域性写作中,作家面对的是社会、历史、文化、生存、记忆所融合生成的“现实”场阈,那些最为熟悉的事物既是书写的对象和资源,也是得天独厚的精神与情感载体。深切的凝视与关注,持续不断地感知、触摸、体悟与探索,被表述的事物才会在更为深广的维度上呈现出别样动人的色彩与光芒,呈现出本质的真实,一部品格独具的作品才能得以成就。
散文集《海货》无疑是这样一本品格独具且令人着迷的书。阿占把它打磨成了一面收纳和映照海洋生活的“魔镜”。以“潮”“味”“岛”为内在结构主线,以带着浓郁个人风格的充满灵性的叙述和细腻精道、灵动婆娑、酣畅淋漓的描写,真实生动地再现了青岛及其周边区域丰富而奇特的地理生态环境、民间生活场景和地域文化特征,在海洋文化被具象化为种种场面细节的同时,丰饶之海所养育的精神特质、雕镂出的生存状貌、创造出的生命乐章也一并扑入读者的期待视野。
阿占以自由舒展的写作姿态,饱满诚恳的热忱,沉湎于对半岛风物的记述和描摹,既像一个赶海的人又像一个携网出海的渔把式,她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游走,在莱州湾、胶州湾、崂山湾以及众多岛屿上留下足迹。她深入渔村和渔家,了解“海洋的消息”、寻找渔民的人生传奇。
她被这些“传奇”“感染、渗透、启发,进而敬畏、谦卑、歌唱”,它们“经过岁月的打磨,经过人类精神的整合,最终演绎成海湾的方志,半岛的语文,船舶的族谱,港口的记忆”,她所要做的,“就是忠诚地书写这一切”。
多年的田野调查,阿占进入了海边“部落”丰厚驳杂的内里。她熟悉了自古传承的诸种“营生”、民间的习俗与禁忌、惯用的俚语和各类事物的俗称,熟悉了每个行当的规矩、工具、术语、功夫、操作流程,甚至洋流的线路、海鸟及鱼类的习性。她笔下的渔村、老船、渔把式、盐工、老钓、游泳达人、灯塔看守人,大海、滩涂、鱼汛、风暴,既神态独具又相融一体。她是观察者,更是体验者、思考者、讲述者,她把打动过她的所见所闻所想一一传递给我们,让我们也触碰到了海边的日常烟火、纯美情愫。她多次写到与船老大生死相依的老船,对一位船老大而言,老船的“归宿”问题,更像一则生命寓言,包含着对自我生命价值的严肃考量与追问。老船的命运不止于“解体大海”一种,在另一篇文章中,它有了另一种走向——被制作成榫卯结构的家具,抑或被摆入民宿,算是完成了物尽所用的“一生”。这种蕴含在“消失”与“重现”之间的时代之变,给人难以说清、无法道明的滋味。阿占的“船故事”关注的或许是海洋生活的一处“边缘存在”、一个微细局部,却是一个尚未游离的客观存在,一个依然存活于少数人心中的“精神谱系”。因此,她才有理由将我们重新带入“现场”,用在场者的眼睛和心灵面对船老大们正在面对的一切,与他们一起焦灼、抉择、想念。
那些“边缘存在”中,除了依然生活在渔村或在岛上的船老大,还有造船坊里的“凿头”。他们命运相似,他们共同的无奈并非全是哀伤。当一个行当即将消失的时候,附着在其上的匠人体温还在,抑或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废墟”之上仍有生命之火的照耀。我们不应单纯地把渔把式们在大海中的生死搏击视为单向度的生存需求,他们从中也获得了大海的回应。确实,技术化巨大的优势,让曾经的时代越来越呈现出疏离的神情,声音变得虚弱。但我们是否还能反身回顾,从近乎“消失”的事物里重新确认应该珍视、挽留的东西——也许才是从我们身上流失最多的。
《海货》题材的丰富,视域的开阔,得益于阿占对世俗生活的热爱与深入。她并不突出年代感可能敷设的感伤色彩,而是用散点透视的描绘,集合起并峙于同一空间的世相人生,格调颇为热烈。那些纵贯青岛的风俗篇章,重叠于时空册页的动人画面,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不惜笔墨大书特书的海货,把日常的活色生香、津津有味写到了极致。她说:“在这青青的岛上,海货是一种集体的信仰,是一方人自觉甘愿成为海的子民的物证。又或者,海货早已成为半岛人表达情感、启发趣味、延续文化的介质。”这种“信仰”“物证”和“介质”渗透骨髓,像地域特有的基因一样被随身携带,如影随形,成为刻骨铭心的乡愁一种。
在《海货》中,阿占的表述风格拥有与其个性极度匹配的简约与流畅,恣意又收束、张扬且内敛、清越而深邃、绚烂并妩媚。她的目光清晰敏锐,所见所思被知觉化、口语化的语言准确传达,富有穿透力的调性,总能进入事物的核心。她为大海立传,也几乎等同于写了她的“自叙传”,“大海对自己的回应,是何等渗透骨髓”。
“孤岛是海货的老家,人类的桃源,庞大的精神旋涡——在那里,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此语说的是孤岛,也可看作阿占的自况。在文学的“孤岛”上,她找到了自己的桃源,投入了那个“精神旋涡”,并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时间与书写的另一种流淌和表达方式。
作者简介:王川,散文家,多次获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