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冰

　　凛冬，崂山云雾缭绕中，拜读了耀辉教授新近刊载于《十月少年文学》的中篇小说《刺客少年行》。作为2023年度压轴期目的头条，这部小说甫一推出，便备受儿童文学界的关注。

　　伴着主人公少年秦舞阳的幽幽道来，“刺秦”这段历史场景缓缓铺陈开，然而与人们所谙熟的史书记载不同，与数度翻拍的同题材影视剧亦不同，小说用儿童视角讲述了一个儿童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传奇故事，赋予读者重读历史、感受世界进而体验生命的全新角度与可能性。

　　自北大考古系便厚植的学养与文心，加之多年文学创作领域的深耕，作为学者型作家，耀辉教授近年来在儿童文学领域进行了诸多全新的尝试。《刺客少年行》是他在创作上的又一次创新：突破过度附着于儿童文学创作中的成人逻辑、主题至上等程式，用儿童文学重新发现儿童；在历史题材的纪实性与传奇小说的虚构性中寻找叙事平衡，将遮蔽于宏大历史叙事中的人性之真挚与纯美展示出来。

　　从形象分类上理解秦舞阳这个人物，他是一个饱受战乱摧残的创伤型儿童。他目睹双亲在战争中被戕害，他流离失所、手足离散，这个本应被庇护的儿童，却在懵懂中因各种偶然性被选为刺秦的副使臣，背负上了国家民族大义。而随着刺秦失败，正史中的一句因其“色变振恐”，使得秦舞阳两千多年来被指责为刺秦行动的败笔，承万夫所指之咎。耀辉教授在创作访谈中说，伴随秦舞阳的是“史诗级的孤独”，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作者在小说中以“深切之同情”，用文学的想象与人性的博大重塑了一个超越了仇恨而更具童真的少年形象：虽然死亡不可避免，但秦舞阳选择了不在复仇中死去。故事的最后，作家打通了触觉、听觉、视觉，并用极具影像化的语言试图给秦舞阳营造充满暖意召唤的新旅程：在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反复咏叹中，在这个孤独少年的心头，母亲的呼唤声胜过了冰冷的复仇使命。

　　大导演塔尔科夫斯基在电影《伊万的童年》中，塑造过一个在战争中身心俱损的儿童英雄形象伊万。他目光如炬、语气刚硬、行事冷静，充满与其儿童身份极为不符的战斗精神。身体里岩浆般炙热的复仇之火是他参加战争的目的，“源自痛苦与恐惧的暴力，留在他体内，并生了根。他靠它存活着，于是不自主地去接受那些危险的侦察任务。”伊万被战争摧毁了童真，唯有在梦中，才能找回童年的模样。影片结尾处，苏联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上尉发现了伊万的档案，照片上伊万的眼神一如既往疾恶如仇，旁边写着：12岁，绞刑。塔尔科夫斯基让伊万在仇恨和绝望中死去，并以此谴责战争对无辜儿童所带来的创伤，“这渺小的死者，就像一株卑微的稻草被历史碾过。”塔尔科夫斯基通过伊万沉默的死亡来反思战争，表达对儿童的人道主义关切；相较于伊万之死的冰冷与静寂，秦舞阳的死去带着少年英雄的壮志未酬，带着对母爱柔情的思慕：

　　伴着狂飙突进一般的歌声而来的，是高渐离师父慷慨激昂的悲歌声……在您慷慨悲歌的同时，我娘的唤儿声也已穿越山海而来，为她伴奏的是天马绿耳那温柔的低鸣……

　　这体现出作家复原儿童主体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所作出的努力，试图让孩子重新成为“儿童”，是作家深沉的人文思考和哲学认知的文学性表达。

　　从叙事视角看，小说采用了内视角与第一人称外视角相结合的方式，从秦舞阳协助荆轲刺秦的前史说起，聚焦于与其息息相关的各种经历，以第一人称“我”展开叙事。这样的叙事策略，使读者与故事中“我”的所见、所闻甚至所感完全一致，随着故事一步步推进，读者得以和秦舞阳一道颠沛流离、千里奔袭、入宫行刺，并直接感受到刺客少年在经历一系列事件时的心灵反应与价值选择。儿童的外在感官、内心世界、情绪活动在小说中得到淋漓尽致地书写，而其所带给读者身临其境般的真实感，也赋予小说在文学文本之外的多重审美可能性。

　　以儿童视角讲述历史故事，表面上看不合时宜，实质上却用看似边缘的、个人的方式介入权威的、公共的话语场域，使历史人物的形象变得鲜活、灵动，牵动人心。儿童视角的世界是纯净天真的，同时也是还原的、去蔽的，这就意味着以儿童作为叙事视角，将赋予人们观察世界、感受生活的另一种角度和另一种方式。残酷的刺杀故事背后，是浓厚的情感羁绊，充满亲情之爱、友情之爱、对万物生灵之爱。这种叙事策略，使得秦舞阳和威廉·福克纳笔下的班吉、莫言笔下的黑孩等著名的儿童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

　　《刺客少年行》是意义极为丰富的文本，除却以上谈及的特点，其独特的儿童身体书写也值得在阅读中体味与思考。作家的温情、深刻，在笔尖凝结，他尝试拨开历史的迷雾，呈现给当代读者一个可供多元选择的骨血丰满的儿童历史人物，展示给读者人性中透亮的部分。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伟大的文学终将趋向儿童文学。《刺客少年行》的语言隽永清新，情节跌顿回环、张弛开合，与人物心理节奏相互映照，具有很高的可读性。在文学审美之外，这部小说为小读者拓宽了成长体验和社会认知能力；对大读者而言，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则提供了关于生命本体的思考空间。

　　作者简介：张一冰，青岛科技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