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麦苗长到半拃高时,老家一带的晚秋算是拾掇停当了。这个时节,一天早晚两头的风日渐转向由北往南刮。打眼望向坡野,深褐与浅灰成了主色调。绿色树冠也向季节作别,秋阳没啥遮拦地照在屋顶、街面、碾盘、井台,还有村民的猪圈、牛棚、羊栏、鸡舍上。
忙了近一年,总算有闲下来歇歇的工夫了。太阳露红时,住村南的杨叔照例手执大扫帚,扫了院里扫屋外。杨婶勤快且心细,见杨叔脸上泛起笑,心说:这个老实人,恐是又想喝庄户酒了。
一个锅里摸勺子,杨叔杨婶相濡以沫四十来年,彼此知根知底。平日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包含着啥意思,两口子都是心领神会,能掂量出个八九不离十来。杨叔的笑容给了杨婶一个讯息:一年的收成进了场院,是该喝个庄户酒了。
老家人喝庄户酒起始哪年兴于何月,没有谁专门探寻过。我记事时,每到秋里的晌午,村巷里常常溢散着酒香,这些辣丝丝的酒香味跟韭菜炒蛋、油炸花生米的香气,还有草木灰中煨咸鱼时泛出的咸腥气混搭一起,往往让我们这些上小学的孩子直咽口水。及至离别村子居于城里时,季节一到,老家人依旧喜欢庄户酒。
杨叔实在本分,遇到事从不大呼小叫,行事按部就班,差错啥的几十年几乎从未出过。凭这,他在村里口碑极好。杨婶说,俺这“老实人”,街坊们拿他跟“宝”似的。杨婶口中的这个“宝”,既是左邻右舍对杨叔做事为人的赞许,也是杨婶对自己那口子特别看重的一个因由。
喝庄户酒,杨叔从不“单干”,自个把小饭桌往炕当央一搁,不长工夫,招呼过的几位街坊邻居就陆续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杨叔洗脸剃须弹扫干净裤褂上的尘土草屑,便着急忙慌地一边续水泡茶,一边招呼杨婶端肴烫酒。两袋烟功夫,庄户酒席就开局了。
庄户酒看似不怎么讲究,但从端盅到叨肴,再到喝茶吸烟嗑瓜子打谱拉呱,整个过程却很有道道。酒是散打的粮食酒,花不几个钱,菜肴是自家种的大葱韭菜萝卜蒜,还有没怎么长成的大白菜。“女掌柜”手起刀落,或斜刃切片或立刀剁丝。继而摸几枚鲜蛋,朝盆沿一磕,等蛋黄蛋清跟菜料搅拌好,往热锅热油里一倒,翻炒两三个来回,喷香喷香的下酒菜就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了。杨婶每回为自己的“老实人”操持庄户酒,都是手脚麻利格外勤快,酒肴炒好,总愿意再炸上盘花生米。往年,尤其乡下人,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宽裕,秋后大人孩子顶多能分得二十来斤花生果,去皮后榨的花生油金贵得要命,年头打点不到年尾。炸花生米费油,不过,聪慧的杨婶过庄户日子有一套,每年入冬榨了油都会挤出半瓢几勺子,专门给杨叔油炸花生米弄酒肴喝庄户酒。政策好了后,好酒细肴啥都不缺,杨婶还是素菜打主调,顶多添两个鸡蛋炒虾酱、辣椒炒肉丝或煎咸鱼之类的硬菜。不过,油炸花生米这道“抗叨菜”是断然不会少的。杨婶有话,这样不容易忘了早时候。
老家人喝庄户酒没啥功利目的,不是有什么大事才聚到一个炕头上推杯换盏、长谈短论。面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戴月忙了近一年,预期的收成眼望着要装进囤子了,老家人乐呵呀。这一乐呵就自然关乎了酒。庄户酒酒席上,杨叔他们一端起酒盅,拉的都是庄户呱。
这些年,杨叔捣弄庄户酒,老街坊老邻居也谈论民风民俗,还有乡愁之类的话题。说到起劲时,彼此还会捋着花白的胡须说起乡村振兴,甚至还能说起国际关系。
搬到城里快四十年了,每年一有工夫,我都乐意回老家转转。秋种时回到村里,小时候闻惯了的酒跟酒肴的混合香气依然有。深嗅着这缕缕弥散不断的气息,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村南梢,走进昔日草苫屋,如今白墙红瓦宽大敞亮的杨叔杨婶家院里。两位老人已至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絮叨起喝庄户酒的事,杨叔说,他和左邻右舍不管早年还是现今常喝庄户酒就图个乐呵。到如今,他还喜好庄户酒这口,只是这牙不给面子,治不服油炸花生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