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

青岛早报 2023年10月12日 张羽

  ●张羽

  “小红,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想不起你名字了呢?”95岁的老妈妈早上醒来,一睁眼看见我,若有所思地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笑着说。“你是我女儿,这我当然记得。”“行,你记住的都是重要的事,不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

  信不信由你,就我妈这脑子也能处理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上一位保姆小宋,看起来很热情,也能干。我曾悄悄地问妈妈对她是不是满意,妈妈想了半天,说:“我现在不会说了。反正,过得去。”

  有天早上,妈妈坐在床上,我和小宋站在床边。妈妈突然对我说:“她昨天夜里打我了。”我大惊,小宋很尴尬:“姐,你信吗?”“我不信你会有意打她。”然后我又对母亲说:“你肯定夜里不好好睡觉,一次次叫人起来,谁也受不了。以后,你乖一点好吗?” 妈妈点点头:“好。”我转身对小宋说:“以后对妈妈要更有耐心一些啊。”小宋低头不语。我想,幸亏妈妈把话摆在桌面上,要不我就不好处理了。

  没过多久,我亲眼看到小宋对妈妈不耐烦,批评她几句,她一脸不屑:“我就这张脸,你爱看不看。”于是,我们只能另换保姆。

  过了一阵子,我问妈妈对新保姆满不满意,妈妈想了想,说:“她力量大,推我出门,还给我搓澡,清理卫生,做了许多事,我不能要求太多了。”

  以往,妈妈工作过的大学每年都会派人探望仅有的几位离休干部。由于疫情,这项工作停了三年。今年中秋节前,学校老干处高处长又带人专程从济南到青岛看望妈妈。

  一早,我们把妈妈收拾整齐,用轮椅推到客厅等着。客人进门,妈妈背对着门,没回头,像个木头人。我领着客人转到她面前,三人惊呼:“这哪像九十多岁的人,说您六十岁还差不多呢。”

  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话,单从妈妈的脸来看,简直就是事实了。妈妈慈眉善目,脸上几乎没有皱纹,眼睛亮亮的,就像襁褓里的幸福宝宝在对着人笑。

  “彭老师,您还记得我是谁吗?”高处长问。妈妈仔细地端详她,傻傻地回答:“你是来看我的人。”

  聊天时,客人问妈妈平时做些什么,我从书房取来妈妈写的小楷:“她每天练字,现在拿起毛笔手还不抖呢。”看到妈妈抄写的《论语》非常工整秀丽,他们感叹道:“这心得多静啊!我们这些人心都浮躁了,哪能写出这样的字!”

  问起妈妈的过往,妈妈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我记不得了。”我代替妈妈回答:“妈妈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当俄文翻译,结婚三个月,爸爸就蒙受不白之冤面临‘流放’。单位领导劝妈妈离婚,‘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丈夫。’妈妈离开了北京,随着爸爸漂泊于贵州、四川、湖南,吃了很多苦。直到拨乱反正恢复工作,她去了你们学校。”

  这时,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吃苦,没有吃苦。我这辈子享福了。”大家问:“您享什么福了?”追忆往事,妈妈的表情又激动又幸福:“冬天地里没有活干,我就和农民一起用棍子在地里敲碎土块,松土。中午就在大树下,枕着石头睡觉。我什么样的日子都过过,不是很有福吗?”

  临走时,高处长握着妈妈的手:“老人家,您还有什么要求就告诉我们。”这一次,妈妈很清楚地回答:“没有没有,我这辈子没有做出什么贡献,组织上还对我这么好,我很惭愧。路远,明年别来了,还有许多更困难的同志等着你们去照顾呢。”

  听妈妈这样说,高处长心生感慨:“难怪老人家能这么长寿,吃了那么多苦,还能有这样一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