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或契诃夫

青岛晚报 2024年01月20日 阿占

插图 阿占

  阿占

  老城里长大的人,从小就会认识一些猫。当黄昏降临,万物沐金,我的童年的额头也随之明灿起来。这时候,斜坡的屋顶上,旧瓦温热,数十只老猫小猫趴伏着,斜躺着,皮毛油光可鉴,眼神睥睨,真是慵倦到家了。我唤它们的名字,三花、小老大、豆包儿、肉包儿、鱼仔、裤头——它们无动于衷。起名字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游戏,它们需要小鱼干和水,除此之外,总是懒得搭理这个世界。

  我仍然一厢情愿地呼唤它们的名字,并借助这种方式长大。猫对我的回报就是不惊诧不躲闪,一副世代有交情的样子。否则的话,猫发现异样的声音、气味、响动,便会在错落的屋脊之间,嗖地探出头颅,拱起脊背,不等走近一些,已经倏忽转身,或钻入密道,或蹿上高墙,身形清奇似无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学毕业没几年,我就自力更生买了自己的房子,宣示主权的方式之一,便是痛痛快快地养起了猫。大人们不再有干涉的权利,没错,这是我的家,以及猫的家。

  第一只家养的猫,取名契诃夫一世。彼时,我正在文艺青年的道路上挺进,并且爱上了契诃夫。他可真是个美男子,不容置疑的知识分子气质,深邃中带着柔和的眼神,随意中带着优雅的姿势,别说在俄罗斯文学界,就算不限国别不限领域,其颜值也是首屈一指的。

  契诃夫与法国作家莫泊桑、美国作家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阅读他们的过程就像抚摸刀刃的过程——而且是用神经和情感去抚摸,随后,我的生命里便留下了永久的划痕。

  左手撸着契诃夫一世,右手捧着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就这样,我度过了失恋的春天下午。我的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因为契诃夫钟爱玫瑰。在致友人的信中,他提到自己亲手在雅尔塔的别墅花园栽下了一百多株玫瑰。他还亲手设计和建造自己的花园,像斟酌词句一样把握水分、土壤和阳光的互动与平衡。

  后来,契诃夫一世走了,又有了契诃夫二世——现在是契诃夫三世,它也已经老了,却没有变得温和,依然保留着坏与嫉妒。距大去的日子不远了,我正悉心地为它准备一场葬礼——不日将用白布裹上它的身体,裹成茧的形状,默默颂念事先写好的悼词,把它埋葬在一丛玫瑰花墙下,那里可以听见风声,也可以听见大海涨潮……

  而在遥远的1904年7月15日,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夜,静悄无声,合欢树、葡萄藤散发着清香,久病的契诃夫接过他的妻子克尼碧尔递过来的一杯香槟,用德语说着,我就要死了,然后又露出他那习惯的可爱的笑容,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话,很久没喝香槟了。随即平静地干了那杯酒,侧身躺去,进入了永恒的梦境,这一夜,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语言天才,少了一个短篇小说和戏剧的圣手,少了一个热眼看人生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