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晒秋，是乡间庄户人的营生。

　　北来的风中掺足了凉意，大气愈发清新通透，天，高而且蓝；云，淡而且白，暮秋的景致呈现出来，胶东乡间晒秋的活计随即来了。

　　晒秋，从营造一方场院开始。

　　天刚蒙蒙亮，草梢儿上还挂着一些露水珠子，村子西崖的老朱便牵出黄牛，肩扛木犁铧急匆匆往北岭上走。今天他活儿不轻快，趁着昨天挑水淋浇的湿润劲儿，晌午前他得犁地碾出一方较上年更宽大的场院来。春里卸犁歇息的黄牛此时已是膘肥体壮，拉犁整方场院不在话下，老朱借劲汗都没怎么出。吧嗒完一袋旱烟，他遂在犁好的地里拖起碌碡依次碾压，晌午时分，一方平如镜面的宽敞场院宣告落成。

　　地里的庄稼按着农时被老朱一一接进场院。老朱手执木杈不大工夫便翻弄一遍，三五天光景吧，谷粒、高粱和大豆，以及媳妇从场院边摔摘下来的花生开始联合着在场院里绘制好看的图景。挑开秸秆，扬净草屑，老朱喜滋滋地俯身看新茬儿粮的红，看新茬儿粮的黄和白，禁不住一张口，那让晒秋邻居们笑岔气的跑调茂腔段子就哼了出来。

　　凉意再浓，胶东乡间晒秋的节奏愈发快了。瞅着日落时的火烧云，夕照中的农家院落里便有了明日下地切晒地瓜的吩咐。男劳力舞镢刨挖，女劳力执刀快切，孩子们则勤快地跟在大人屁股后头翻晒，到晌午，转身回看甩在身后的大片坡地里就呈现出了晃眼的白。白生生的地瓜干，黄灿灿的苞米面儿，两厢再联手白菜、萝卜，这是胶东庄户人家一冬一春的糊口主食。傍晚，夕阳中摊开四五轮火烧云，地瓜干拢堆时就能奏出“哗哗啦啦”颇有乐韵的声响了。

　　晒几篓地瓜枣，这是胶东乡间女人晒秋的事儿。村南屋赵大妈晒地瓜枣可拿手了。洗一锅大个红瓤地瓜，穰草引火后添干透的果木柴猛烧，等到诱人的香气弥漫整个院落，赵大妈便起身弹去身上的草屑，扯下身上的厚布围裙，挪步抻腰，让红瓤地瓜在木炭的余热中再闷一会儿。掀起锅盖，融着喷香味道的热气袅袅升腾。赵大妈依然不急。她呶嘴吹散遮眼的热气，捧起一个熟透的红瓤地瓜，翻来转去仔细瞧。过了一会儿便念叨起来：“是顶顶好的地瓜哟，晒成瓜枣保准又甜又糯又香哩！”

　　红瓤地瓜退皮凉透，赵大妈照例拾掇出家伙什儿，一刀一刀将其切成厚薄均匀的地瓜片。过后，起身把芳香四溢能透光亮的地瓜片摊晾在天井中央的苇箔上。苇箔摆满了，赵大妈搬出高脚凳，轻快地迈上去，地瓜片又被挨个摆放在院墙上。院墙摆满了，她又拖出木梯，斜靠屋墙，于是，红亮亮的地瓜片又齐刷刷在正屋屋檐上开始了成为家人甜美闲食的演变历程。秋阳正好，凉风带劲，一个集空工夫，赵大妈收起此时已成干品的地瓜枣，搁在一搂粗的柳条篓里，等待地瓜枣周身泛出一层白霜似的糖面面儿。

　　胶东海岸线上，靠海人家每年秋里晒海货是个传统。有人说，吃鲜口味妙，吃干很筋道，吃咸看爱好。暮秋，胶东沿海没有什么海货不能晒。晒鱼、晒虾、晒贝，晒紫菜、晒海带，瞅准好天，但凡捕捞上岸的海货都能晒。由此，蜿蜒逶迤的海岸线上，建筑风格古朴而传统的渔家院落里，随处都有翻来覆去接受阳光照晒的海货。此时此刻，渔家人习以为常的海货腥气就算顶风也能溢散很远、很远。由鲜变干，挥发而去的是水分，留下来的却是营养。

　　晒草，这是胶东庄户人秋里最拖后的活计。按农时，通常八月十五一过，各家才有收草一说。收草也叫薅草，绝对是个累活。选好地场，依次薅过去，青草被连根拔起后，打捆挑担运回家。青草垛在村头巷尾、在场院旁边天天长个。直至暮秋风起雪至，这番累活方告段落。在胶东，青草是家畜家禽的过冬食料。秋末，庄户人家常常花几天工夫翻晒。长的铡短，短的铡细，等焦干后粉碎成草面儿，冬春配合少许精料饲喂畜禽。六畜兴旺，日子倍儿棒，庄户人有很大希望寄托在高高大大的草垛上呢。

　　晒秋，在乡间忙碌而辛苦，但对庄户人而言苦中有乐。毕竟，从春到夏再到跟前，汗水已有结晶，收成可见可及。村人们明白，躬身劳作，这是自己的本分，守住这个本分，就会有丰富多彩的冬季，就会有风调雨顺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