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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青报会客厅
~~~——访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
2000万字以后的风景
——访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
  ■著名作家张炜。 王 雷 摄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首席记者  米荆玉

  人物小传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等40余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等22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等多部;诗集《皈依之路》《夜宿湾园》《家住万松浦》《归旅记》等10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等。

  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

  核心观点

  ■写作者的高度起码由四个条件决定:第一是先天才能;第二是后天经历,曲折的、复杂的经历;第三是较高的文化素养,即人文方面的学识和培植;第四是最终的,即人格的力量,心灵和道德高度。这些缺一不可。

  ■文学创新主要还不是形式和技巧方面的,那是廉价的。很多人只是迷于形式的改变,而不能从生命深处做出深邃的个人表达。

  ■一个人的生活哪能分出女性、儿童或者大自然?它一定是全面的、浑然一体的,对主观世界的生命的触动是全方位的。作家的表达一定是“生命全息”。

  ■文学是不可量化的,作家也不是数量问题:数量固然重要,却不是唯一的指标。100个平庸的作家也不如一个杰出作家更有意义。当然,作家群体还是需要有较大的体量,不然就不会产生杰出者。

  ■不能把他人的生活领域和兴趣强加给别人,作为个体,要根据自己的写作命题,深入自己的“第一线” 。

  ■一味追求写作数量将毁掉自己:越多越差,惯性写作将摧毁作品的品质。

  完成高等教育后的一个当代人,毕生写作量摸高达到40万字左右。40万字之后,大致是没有语文老师指导的文字探索。专业作家的写作训练可以进入到百万字层级,佼佼者能发表的写作量在300万字左右,而能突破千万字的作家寥寥可数。截至今年7月小说《河湾》出版,著名作家张炜发表的作品达到2000多万字,光是被烧掉的“少作”就近400万字。放到世界文学史和作家职业圈层,这也是一个可畏的数字。

  对于读者而言,现当代文学正处在“封疆裂土”的时期,迟子建的东北、王安忆的上海、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陕西……自福克纳发现“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我一辈子也写不完”之后,当代作家对地域的书写越发执着。具有广袤的历史视野、全景式的社会观照、巨鲸式的文化吞吐的“百科全书式”作家非常罕见。

  回顾张炜50年的创作,他的作品涵盖了商战、海洋、医药、植物学、渔业、绘画,关注的话题包括航运、养生、网络、婚姻、农耕、伦理,涉猎的体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童话,光是小说《你在高原》就长达39卷、450万字。他在《心仪——域外作家:肖像与简评》中列出了他精读的127位外国作家,又在《远逝的风景:读域外画家》中分析了他精研的35位画家。去年出版的《唐代五诗人》凝结了他的20年古诗品鉴。今年面世的《斑斓志》则是对苏轼的研究成果。

  在2000万字之后的文学书写,已经没有什么先行者和范例可参考,同时代的书写者也很难提供抓手和镜鉴。张炜从1973年至今的创作历程,辟出了新时期文学的个人路径。作家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写这么久?福克纳认为,如果自己不写,时代会兴起其他人替自己写,替雨果、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替所有的作家写作。另一方面,读者在一座座文学高峰面前,如何认识“阅读”的义务,如何反抗“两千万字纯文学”带来的绝望?正如昆德拉所说:“我们在现实中因其过于沉重而不断逃避的,迟早会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变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0月底,张炜在青岛参加中国海洋大学《雪山大地》研讨会,在会议期间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作家往往是自己作品孤独的卫兵,然而,张炜卸掉了普通作家对作品的保护和解释,在“后2000万字时期”写作者身上,他明白文学的分量让读者来承受是违背本能的,这些他都预先原谅了。在采访中他像是一个庞大之物,对着文学愿景持续吐息。他坚持的是写作者自身的责任和道德律令:一个作家把生命淬炼成2000余万字递给读者之先,文学里道德的自律、美学的开掘、真理的劳作首先是作家本人的轭与重担。

  “后2000万字时代”

  记者:从1973年发表小说《木头车》到现在,您的创作生涯已经50年了。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您如何总结自己对时代的书写?

  张炜:我学习写作较早,1972年就组织诗歌小组,苦于晚成。《木头车》是我文集里收录的一篇小说,算起来已有50年,很像一场马拉松长跑。实际上,我一直对自己充满怀疑,也有疲惫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走过的道路。这并非不自信,而是不停地劳动中自然出现的现象。这种怀疑和探寻也让我产生了更大的动力,往前奔跑。我的创作尽管有兴奋和满意的时候,但总体而言还是不满意的,总觉得应该做得更好一些。

  一个写作者的高度起码由四个条件决定:第一是先天才能;第二是后天经历,曲折的、复杂的经历;第三是较高的文化素养,即人文方面的学识和培植;第四是最终的,即人格的力量,心灵和道德高度。这些缺一不可。这四个方面我都缺少十足的把握,但除了先天条件不可改变,其他三个都需要更加努力。

  记者:近年来不断出现新的文学现象、文学新人,像近年来的“东北文艺复兴”等现象,从文学界到影视界都很有影响力。文学研究非常关注新兴起的写作现象群体,对现象之外的严肃文学是不是不够关注?著名评论家温奉桥就指出,当下对杨志军小说各个阶段的研究并不充分。

  张炜:文学界关注新人,关注“后浪”,无论怎样重视都不过分。文学事业需要不断向前,无论我还是我的朋友,回忆成长的过程,一方面会感激关注我们的前辈,另一方面也为在关键环节上缺少帮助而扼腕、遗憾。必须支持年轻的创作者。另一方面也要注意,文学艺术的进步,不要指望像科技一样,不会是线性发展的。也就是说,新的不一定比旧的好。科学发明只要不是毁灭性的遗忘或覆盖,就一定会在前人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而艺术的积累比较难,道德和思想的积累也比较难。艺术甚至不会进步。我们现在写月亮也难以超过李白和苏东坡,虽然我们现在能够登月了,但是,有关月亮的文学书写并未超越古人。

  中国有句老话:“苟日新,日日新”。这句话也包含了不断追求真理和自洁的意思。但理解稍有偏差,就会走向嗜新癖。其实,新的东西要经过时间检验,旧的东西被实践证明是好的部分,要守住更难。文学艺术也是这样,一方面对新人、新的艺术形式要重视,同时也要知道,文学与科技创新还是不同的。很多人把对科技创新的理解挪用到艺术创新方面,那对文学有百害而无一利。文学创新主要还不是形式和技巧方面的,那是廉价的。很多人只是迷于形式的改变,而不能从生命深处做出深邃的个人表达。

  记者:您的创作内容包罗万象,现在看来,好像除了科幻小说之外,其他您都有广泛涉猎。有什么文学话题或者文学类型是您后续想要补齐的?

  张炜:文学的过度分类是“小道”,而不是“大道”。英国诗人T·S·艾略特有句话说得特别好:类型化的文学再好,也是二三流的。所谓“生态文学”“女性文学”,这些量化和分类,在研究者那里也许是有意义的,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仍旧会造成对文学品质的误解。文学过分类型化,那就做小了。

  文学就是生命表达,是心灵的产物。心灵面对的永远不是简单的类型,而是全部的生命所要面对的主客观的一切事物,是生活过程的综合、心灵的综合。一个人的生活哪能分出女性、儿童或者大自然?它一定是全面的、浑然一体的,对主观世界的生命的触动是全方位的。作家的表达一定是“生命全息”。

  偶尔对某个“类型”感触很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把全部文学书写分成“类型”,做出这样的理解,那是对文学的矮化和窄化,是一种误解。第一流的文学,其女性观、儿童的纯洁天真、 生态自然观,都包容在日常的生活表达中了,而不会是一种特别的、经过归类和划分过的生活。

  青岛的“文学精灵”

  记者:青岛文学近年来相继获得了一些奖项,比较独特的现象是,外地来青作家比较容易获奖,杨志军老师这次获得茅盾文学奖就是很好的例子。您怎么看待青岛的文学发展趋势?

  张炜:有人在讨论会上说,青岛以前被称为“文化沙漠”,其实是不准确的。这次有人还引用了王蒙先生的说法:“文学属于艺术领域里的硬通货。”其意思是,判断一个地方的文化艺术如何,还要看文学:只有出现杰出的文学,才算是真正抵达了发达的水准。确实,现代文学史上,与青岛有交集的作家不少,包括老舍、萧红、萧军等,都在青岛留下了足迹。但他们毕竟不是青岛本土作家,本土作家的数量还不够多。

  但当代文学,青岛出现了很多好作家,他们有生气,有力量。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诗歌,青岛的文学作品都可圈可点。过去的文学大区,烟台在山东是最有名的,烟台的文学史一度就是山东的文学史。但是,现在就不能这样讲了。济南和青岛的文学发展都很好。青岛甚至有可能成为山东最好的文学板块。

  当然,文学是不可量化的,作家也不是数量问题:数量固然重要,却不是唯一的指标。100个平庸的作家也不如一个杰出作家更有意义。然而,另一方面,作家群体还是需要有较大的体量,不然就不会产生杰出者。打个有趣的比喻:过去《聊斋》里讲的“狐狸精”,现在就没有了,为什么?因为古代生态环境不同,野物很多,狐狸很多,这当中才有可能产生精灵。现在除了养殖场,哪里还能找到狐狸?所以要出现一个“狐狸精”,那就不可能了。作家也是这样,基数大,群体大,才能产生几个“文学的精灵”。杰出的作家和诗人就是“文学的精灵”。

  记者:您的创作生涯50多年,一直能贴近现实生活。像今年最新的小说《河湾》开始关注网络和大数据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困扰,您如何能从文本到精神都保持跟时代同步?

  张炜:人们号召作家“深入生活”,其实不如改成“认真生活”。生活中很多事情要认真,要始终关注社会的发展,要始终具备一颗热爱真理、追求真理的心。做个认真的人,就会与社会情绪丝丝相接,会发现大家在关注什么、忧虑什么、兴奋什么。现实生活是否让人经常陷入忧虑和感奋当中,那是装不出来的。认真生活才是深入生活。

  生活没有“前沿”和“后方”,也没有“生活的第一线”。打仗可以有第一线,工厂生产有第一线,但是文学创作,要看写作的对象。马尔克斯有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人被一颗病牙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么牙齿问题就是他的“第一线”。不能把他人的生活领域和兴趣强加给别人,作为个体,要根据自己的写作命题,深入自己的“第一线” 。

  认真生活,就是不要把追求真理当成一句空话。还是要较真,太想得开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作家。想得太开,太超脱,更有可能是一个趣味作家、特色作家,而不会是大作家。托尔斯泰、歌德和鲁迅,都不是超脱于生活之外的人。门外的事情什么都不管,只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这不会是好作家的生存状态。有的作家有钱,能比托尔斯泰资产更多?然而,托尔斯泰那么痛苦。他直到最后还是“想不开”。

  如何读我,我如何读

  记者:您的作品非常多,而且包含了各个类型。对于新接触您作品的读者来说,有什么门径可以进入?

  张炜:如果要读,还是有年龄层次的问题。太年轻了,不要读《古船》,它可能是“少年不宜”:太酷烈的部分不适合孩子接触。青年人读《河湾》比较适合,因为二三十岁的人正经历个人的恋爱期、婚姻期,还是数字时代,如何面对个人的焦虑,等等,《河湾》在表达这些逼到眼前的问题。

  如果对半岛文化感兴趣,可以读《独药师》。这本小说看起来写的是“长生”,是齐文化,但重心不在那里。一个民族向着文明前进,还是向着野蛮前进,是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追求“长生”只是一种文化,书中写的其实不是药,而是人的出路。

  少年读者,比较适合读《橘颂》《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半岛哈里哈气》;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从我刚起步的“芦清河系列”开始读,也许会好一些。这个系列写城乡结合部的生活,读者能找到生活的共鸣,同时也能看出那个时期和现在的不同:文笔的变化、对社会认识的变化。

  记者:职业作家一般会有较为广阔的阅读视野和浓厚的阅读兴趣。处在您这个阶段已经获得了很多奖项,什么样的书能引起您的阅读兴趣?

  张炜:我四五十岁的时候特别能读书,像是一个机器一样,书籍从这个进口填进去,从那个出口出来。一堆书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读完了。那时脑子反应快。过了60岁,读书慢下来了,就像是一台老电脑一样,反应慢了。

  我不主张不停地读、读无数的书,“开卷有益”的说法看起来不错,实际上可不一定对。所罗门王有一句话:“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使人疲倦。”这个“多”,不光是指数量,可能还指目标不确定的、无鉴别的泛滥。不要以数量为追求,还是要少读、读精。读很多坏书,只能使自己更平庸。选书,除了靠个人的悟性、积累的经验,有时听听可信的人物推介,也是好的途径。

  尽可能不看那些媒体用力宣传炒作的书,畅销书也不要读得太多。只要是畅销的,往往就是短时间内跟中等水平之下的人达成一致的书,所以它不会是高级的。我不太读畅销书。有人说,万一遇到好的畅销书呢?既然是“万一”,那就是罕见的意思,也就是说不太会遇到好的。

  记者:您一直保持着高效的写作规律,从作品数量到奖项都达到了作家罕有的高度。这种创作的密度和频率会一直保持下去吗?

  张炜:我以前是个不停地写作的人,但现在写得很少了。在我看来,著书是没有穷尽的,关键不在于多,而在于好。

  我会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精。关键不是体力问题,我体力还可以;关键在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作品的数量只对极少数作家才有意义。对一般的作家来讲,写得越多越坏,写得多远不如写得少。对极少数特殊的作家来说,数量有意义,因为他们有一个特殊的灵魂,其生命的每一时段都很特异。鲁迅说过:“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从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杰出的作家,考察其生命长河的每一段,生命的信息全都包括了。所以,数量对他们来讲越多越好。而大多数作家,只会在偶尔的一段时间,因积累和努力,发挥得好、状态好,才会写出一个优秀的作品。一味追求数量将毁掉自己:越多越差,惯性写作将摧毁作品的品质。

  觉悟到这个道理以后,我写得非常少了,一年里不会超过两三次集中写作的时间。我最爱的是诗歌,自1972年开始写诗,兴奋点一直在这里。我的诗影响不大(注:自谦,张炜长诗《不践约书》2021年获第六届中国长诗奖,长诗《铁与绸》2022年出版)。如果一个写作者什么都不会干,只能写小说,就成了小说匠。托尔斯泰、雨果也好,所有大作家的写作体裁非常广泛,不可能只写某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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