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的气息

青岛日报 2025年11月23日

  好书的气息

  张 彤

  “70后”一代,小时候可读的书没那么多。我记得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对姐弟是苏联卫国战争时的小英雄,先后牺牲,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是他们的母亲写下的纪传体小说。他们的故事很感人,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更加感动的是,我第一次读完了一本全是字的书。

  2009年,我随多位作家和艺术家一起去俄罗斯。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同行的师友们都在为果戈理、契诃夫、肖斯塔科维奇的墓前雕塑赞叹不已时,我已经悄悄地找到卓娅和舒拉的墓石。他们比邻而眠,童年时书中不屈不挠的卓娅,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尊美丽的少女雕塑——她高昂着头,仰望着天空,头发和衣裙随风飘扬,仿佛即刻就会飞上天空——我用相机记录下这里的瞬间,也好像一下穿越到了崇敬英雄与文字的童年。

  小时候一到假期,做中学教师的母亲会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厚厚的小说,命我一个假期读完。图书馆里没有什么新书,我回想了一下,“十七年文学”中那些经典差不多都是这时候读的——《红旗谱》《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其中,《野火春风斗古城》的作者叫李英儒,学校大院里最年长的老师也叫这个名字,以至于我时常会看着书封面上的名字产生错觉。

  稍大些后,那些旧书就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了。我偶尔会攒下父母给的早点钱,去书店里买本书看。如果是买小人书,价格低,体积小,父母一般不会发现。有一次,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特别好看的书——《消灭巨人的杰克》。这本书售价高达一块二,我充分发挥出聪明才智,攒够钱数买了一本拿回家。

  这本书在当时所有的书里显得卓尔不群。首先,它封面上有一层亮晶晶的膜——那应该是刚刚兴起的压膜工艺;其次,这本书的开本不是常见的32开,而是像英文作业本一样的方形25开。那时,我们的书包都是按照标准32开的课本设计的,两叠书塞进去,跟钙奶饼干一样方正,再塞上一个铅笔盒,就好像一个胖子穿了一套有弹性的紧身衣,里面装的啥都能从外部看出轮廓来。我书包里装了一本25开的书,其实不等拿出来就已经被发现异样了,等我拿出来时,家人的眼光都凑了过来——这书哪来的呢?

  讲到此处,我要插播另外一件旧事:应该是小学三年级时,1983版《射雕英雄传》刚流行,那时候时兴一种连环画片,正面是郭靖黄蓉,背面则是“人海中遇到了你,人生变得有意义”之类的歌曲。画片是连在一起的,折起来是一折,拉开很长,像手风琴一样。那样的画片售价一般一毛五。同学们都爱玩这种画片,父母却不给我买,大概是认为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有钱不如买本书看。那时候家家日子都紧巴,零花钱基本没有,但是每天早晨会给我几毛钱买早点。为了买这种画片,我省一顿早饭或从每天的早餐里省出几分钱,总之是从牙缝里抠出两毛钱,凑够钱数买了一张,高高兴兴地玩。

  爸妈见了,问这东西哪里来的,我就即兴编了起来:我说,是同学给的。妈妈问,哪个同学给的?我说,是一位姓马的同学给的。该同学与我不算特别要好,也不会时常来我家玩,我认为说这个同学不容易穿帮。妈妈又问,他无缘无故给你这个干嘛?我答,第一,是因为他哥哥也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第二,因为我帮他写过一次作业,这画片是报答。这可真是编得天衣无缝。父母看了看画片,也没再说啥。

  哪知,马同学在那个周日无事可干,居然溜溜达达到我家玩。那时候串门找同学是常见的事,也没有打电话预约这回事,想去谁家抬腿就来了,我措手不及,也没有把画片藏起来。

  马同学看到画片,格外喜欢,赞不绝口。我爸奇怪地问,这不是你送的吗?马同学说,没有啊,我自己都没有,怎么会送他。于是,就穿帮了。

  父亲丝毫不顾我的面子,劈手夺过画片,扔到煤炉里当场焚毁。画片灰烬的模样,至今我仍记得清清楚楚。接着,母亲拿起缝纫机上的一把乌黑透亮的竹尺,将我摁倒在沙发上,一顿暴揍。一边打,还一边赞叹:编得可真圆啊!

  后面的事记不太清楚,但以上细节历历在目,尤其那把竹尺是一切童年噩梦的起点。后来,我趁他们不注意,将那把尺子塞进沙发缝里,塞得相当深,再也没找着。当然,我妈又买了一把宽大的,仍然是竹子的,不过是黄色的。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会扯谎。韦小宝曾说,撒谎的最高境界乃是七分真三分假,细节处又不厌其详。那时候,我还没读过《鹿鼎记》,就已经无师自通了。但被那乌黑的尺子打过之后,好像天才遭到扼杀,从此之后,我遇到想编瞎话的时候,都免不了面红耳赤。

  二十来岁时,我刚买了一辆车,那车很小,但有车就想出去玩。我与几位同事商量好一起开车去陕西玩。我星期天回家把这消息告诉了家里人,随即遭到强烈反对。他们说,你那小车安全系数太低,想上哪儿玩,还是乖乖坐飞机去吧。母亲听到也强烈反对,我就搪塞说,再与同事商量商量,不行就坐飞机。

  周三是商量好出发的日子,我们高高兴兴地开了我的小车,经轮渡,上日东高速,一路奔向河南。大概10点多时,母亲来了电话,问,你在哪儿?我说在车上啊。她又问,是不是开车出去玩了,我支支吾吾连个话也说不囫囵,最后终于承认。她似乎不太高兴,说路上小心吧,你那车太小。放下电话,我发现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车上的两位同事问我怎么回事,我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们都笑话我,说你就不能告诉你妈,我们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12点飞机飞西安。我说,我也想这么说来着,可是话到嘴边,竟然吐不出来!想来想去,大概小时候那把黑尺的余威还在啊!

  我买《消灭巨人的杰克》时已经丧失编瞎话的本领,不敢再说是哪位同学送我的,就把实情说了。自己擅自买了一本价格高达一块二的书,而且几天没吃好早饭,这不是错上加错吗?我瞄着缝纫机上那把新竹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做好了与它再次亲近的准备。奇怪的是,爸爸妈妈都没怪我,妈妈仔细看那本装帧精美的书,说这本书真好。她看到封底上还有同一套的另外几本的名字,分别是《小人特拉克》《拇指仙童》《老虎、婆罗门和狼》《翘胡子国王》,当即决定把剩下的几本都买回来。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这套书书店里并没到齐,于是,我天天去书店看,一直盼到其他几本依次到货,一一买回家。紫色的“杰克”,橙色的“特拉克”,绿色的“国王”,黄色的“婆罗门”,蓝色的“拇指”,它们竖着插进书架时,比其他书都要宽,因此会从所有的书里跳出来,我一回到家就能看到它们。

  《消灭巨人的杰克》是英国经典童话,前些年还被美国人拍成电影,同一套的另外几本也是欧洲和印度的童话故事,在当时除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确实也难看到国外的童话书。这套书是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它们的装帧与封面都有一种好书的“气息”。我相信是这种独特的气息使我免受竹尺之苦。我的父母既分辨得出书的好坏,也分辨得出品行的好坏,他们教我读书和做人,虽然偶用竹尺帮忙,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运。

  这几年随着“微信读书”之类的兴起,买书的需求越来越少,偶尔遇到那种有独特“气息”的好书,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这里面或许寄托着我对美好往昔的一丝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