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河与滩

青岛日报 2025年10月05日

  马志丁

  童年时的小河离村子两里地,去河边总要穿过一大片芦苇滩。

  那片滩地不知何时就长满了芦苇,反正打我记事起,它就“沙沙”地起舞在夏天的风里。而春寒料峭时,芦苇地最先热闹起来的不是芦苇,而是跟前沙土堤边上钻出来的茅草芽,我们叫它“毛丫”。嫩毛丫矮矮的,如圆形的铁钉一样粗长,中间鼓两头细。放学后,几个挂着鼻涕的小伙伴便勒紧衣角往河滩跑,喘着粗气就蹲在沙土堤边上“扚”毛丫。先是在毛丫根部掐一下,然后拇指和食指捏住毛丫上部轻轻一拉,毛丫就出来了。将翠绿的外皮剥开,里面是软乎乎、脆生生的茅草絮,塞进嘴里一嚼,甜丝丝的汁液就漫开了,混着泥土腥气,便成为童年最朴素的零食。

  芦苇地北侧是一片浅水草地。四月份左右,放牛的时间到了。我会拽上老牛撂在水草洼里,草香和水汽很快就裹住了老牛,它便头也不抬地大快朵颐起来。老牛低头啃着水草,我则弯腰在旁边割草,准备老牛的夜食。有次正割着茂盛的水草,小腿突然痒痛,我赶紧低头看去,只见两条如柳叶一样大小的吸血虫趴在皮肤上,鲜红的血道子像小蛇似的往下爬。那时的恐惧是具象的,我跳着脚乱叫,老牛抬起头“哞哞”直叫,像是在替我着急。还是岸边休息的同村大一些的伙伴有经验,喊起来:“使劲打,赶紧使劲拍打!”我这才慌慌张张地没命地拍起来。终于把吸血虫拍掉了,可我总觉得它们钻进了血管,使劲往外挤残血。后来,好几天都不敢光腿走路,那份后怕到现在想起来,腿肚子还会发紧。

  天气进一步转暖后,芦苇就疯了似的长。要是河滩水分足,芦苇一晚上能蹿出一尺高,夜里站在芦苇地里,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拔节声,跟南方的春笋似的。没多久,整片河滩就成了密不透风的“绿森林”,尤其是河水暴涨时,水流漫过草地,变得尤为清澈,再灌进芦苇丛,苇秆长得更墨绿挺拔。这时的芦苇荡里藏着不少热闹:野鹌鹑和野鸭会悄悄做窝、下蛋。小伙伴们就会穿着大胶靴、光着膀子去“端窝”“掏蛋”。芦苇叶像小锯子,在胳膊上拉出一道道红印子也不在乎,眼睛只盯着水草深处一簇簇被干草缠在一起的苇秆,那里就有鹌鹑做的窝。小伙伴们要是看见刚孵出的小鹌鹑,谁都不会动它,只捡新下的蛋。捡到十几个蛋就跑到河岸的大柳树下,拾些干树枝生火。烧鹌鹑蛋的学问可大了,但小伙伴管不了那么多,就是扔在火里烧。蛋自然不到熟透就会“啪”地炸开,大家就跟寻宝似的在灰堆边扒拉残渣,哪怕只吃到一点点焦煳的蛋白,也觉得比什么都香。

  芦苇丛里还有野生的柳条,是编筐的好材料。七月的天闷热得像笼屉,就连芦苇荡里的河水都是温热的。我们猫着腰钻进三四米高的芦苇荡里,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芦苇。看到细长的柳条,便将镰刀挥下去,柳条便被“唰唰”地撂倒在一旁,一个中午能割一大捆。汗珠滴在苇叶上,映着天光,那时不懂什么叫辛苦,只觉得手里的柳条都是能换糖吃、买小人书的宝贝。回家剥掉外皮晒干,雪白的柳条被码得整整齐齐,就等下乡的游贩来换成钱了。

  越过沙土堤,沿着羊肠小道走两三分钟便到了河边。小河弯弯曲曲自北向南流,像个永远讲不完的童话,安静祥和。安静祥和的童话里又有碎浪拍岸声,有小伙伴的笑声,有小鱼跳出水面的扑棱声,有羊群低头饮水的“咕嘟”声,甚至还有大人们捶衣服的“嘭嘭”声、灌溉机器的“突突”声。天蓝得像染过,飘着几朵棉花似的云,麻雀和燕子“叽叽喳喳”地,也会来凑热闹,飞来飞去。

  小河涨水了。大人们怕涨水淹了庄稼,小伙伴们却盼着河水漫上来。水漫到河岸后,伙伴们会拿着自制的网兜下水抓鱼。没网兜的就直接跳进水里,把手伸进被河水冲刷的芦苇根缝里摸鱼。当然,水里也会藏着小水蛇,但幸运的是,谁都没被咬伤过,那些滑溜溜的影子,反而成了冒险故事里的点缀。那时,水里的鱼可真多,徒手也能捉得住,有时能捉到半尺长的大鲫鱼,回家后准会让家里大人烧一锅奶白的鱼汤,香气飘满左邻右舍,小伙伴们闻着味就聚过来,围着锅台咽口水。

  后来,一起玩耍的伙伴都渐渐长大,离开了家乡。为了安全,现在的小河岸边都加了防护带,村里的大人们也不再让孩子独自去河滩。河道经过几次清淤后,芦苇滩被淤泥盖住,变成了肥沃的农田。母亲每年都在那儿种花生,结出的果子又大又饱满。如今听说河岸要整治成观景大道了,不知道将来的柳树下,还会不会有孩子蹲在地上找毛丫,会不会有老牛甩着尾巴啃水草,会不会有烟火气从芦苇丛里飘出来。

  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景致不一样了,我们也走得太远了。或许将来的观景大道会有新的风景,会有更多的人凭栏惬意欣赏,但在我心里,它永远是那道淌着天光云影的小河——春有毛丫甜,夏有芦苇青,秋有芦花白,冬有雪覆滩。每一朵碎银的浪花里,都藏着我们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