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
对我来说,2025年秋天出现在波螺油子谷底的《阶跃·潮生》展事,像极了一次千回百转的时光交错,渗透记忆,也检验既有价值的可靠性。依附特定地理节点的翻箱倒柜,并不仅仅是晾晒五脏六腑的大肠杆菌,而是试图完成一轮精神谱系的有限梳理。如果将无棣二路70号作为一个经验现场,螺美术馆生成的时间与逻辑悖论便不可逃避。不幸的是,时光不可能倒流;所幸的是,时光没有倒流。
远在天边的来路,看上去却近在咫尺。1979年夏天,青岛九中初二学生王音在波螺油子西头路口,画了一张俯瞰的水粉写生。那天阳光明媚,画面上的强烈光照,将胶东路的层峦叠嶂,渲染得异常清晰。凹陷下去的石头路上,熙攘往来的人流跌进夕阳的辉煌,一如往常。对这里的左邻右舍来说,进入王音视野的景物,已耳濡目染了几十年。这个平常的时刻,是典型的波螺油子夕照。
两年后,大学毕业刚分配到青岛轻工研究所的王海宁,也在同一位置画了一张写生。与王音捕捉的喧哗不同,进入王海宁视线的是1981年一个白雪皑皑的寂静现场,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陡坡,只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艰难跋涉。他们的头顶上,是一把红色的雨伞。雪快速融化在画面上,刺激着颜色缓慢流淌,肌理斑驳,仿佛一部欲说还休的沧桑史。
上面两段文字,是我在《波螺油子》一书里还原的两个记忆现场。之前之后,在同一位置进行过写生和拍摄记录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数以百计。在波螺油子消亡前,这些写生者司空见惯地出没,如同时间现场的一部分零配件,不喧宾夺主,也不具破坏性。几十年后,当这些图像始料未及地成为艺术文献,经验现场的本原价值,记忆现场的差异表达,时间现场的不可逆流动,便显露无遗。这个匪夷所思的演化过程,前与后,上与下,人与物,动与静,白天与黑夜,他乡与故乡,死亡与新生,真实与荒谬,镜像与文本,相互依存,互为表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从地理演变史角度看,描摹或记录过波螺油子的任锡海、梁修熙、吴正中、金步松和王音、王海宁、孟国华、王伟业、尤良诚、王鹏、于瑶等青岛的艺术家们,作为不同时期的经历者,以各自不同的视线与情感状态,意外留存了一些城市地标的经验现场,让一种视觉表达与记忆连续,成为城市生长的过程凭证;而从艺术生长史角度看,不同的个体艺术家,在不同的创作状态下,对包括波螺油子在内的一些消亡了的经验现场的复述与转换,对一种情感经验的梳理与校正,对经验价值的再判断,无疑更具挑战性。这并不意味着波螺油子是一个非此即彼的表达困境,而恰恰是多元选择的开端。
就创作者的介入行为而言,聚焦地理记忆与经验现场并非没有意义,却也绝非是唯一价值,甚至不具有本源指向性。我最近参与的《阶跃·潮生》展览,就是这样一个对经典历史地理依附需求明显的展览,这一厘清依然是重要的。令人欣慰的是,策展人筛选的参展者,多数是新生代和新新生代,并且其中的多数人显然具备了对经验现场进行复述与转换的能力,这使得这场展览在可能的学术思考上,在表达方式和绘画语言的呈现上,均完成了一次对经验现场的超越。这在刘世超、钱荣荣、葛成根、翟海滨、陈尚隆、周子琦、徐海芹、李小白、李黎、Jomou、黄政、曲小哼、匡汇聪、徐得真、冯潇等人的文本中,不难找到例证。
摆脱了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条条框框,年轻一代走向自我表达的伸展姿态,脉络清晰,表情清新,精神清澈。这并不与公共介入形成矛盾,而是互为映照,互为激励。介入无疑涉及立场和态度,当独立表达最终能够挣脱形形色色的精神束缚,当千人一面的流行风景不再大行其道,创作者个人情感与意志的凸显,便顺理成章。就这个展览的整体性表达而言,大部分参与者感受力的敏锐,想象力的激发,创造力的释放,都令人印象深刻。
我曾经把波螺油子比喻成一座在时间腐蚀里渐行渐远的山谷迷宫。当一只白鸽飞过记忆盲区,轻微扇动的翅膀就会掀开细节的闸门。而从《阶跃·潮生》提供的图式看,不同经验背景、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艺术从业者,记忆翅膀掀开的想象力闸门,带来的独特、奇异与豁然,无疑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