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从前我有个朋友，到外地出差喜欢逛当地的菜场，这朋友跟我年龄相仿，频繁出差时，我们也都才三十岁出头。他这爱好我不太理解，彼时，我还很少买菜，偶尔买上一次，想起来都是噩梦。那时，我家附近尚无菜场，只有一些规模不大的小超市，卖蔬菜和水果，貌似物美价廉，实则暗藏杀机，新西兰的猕猴桃15块一个，热带水果120元一斤，价签似有若无，我又没有买前问价的习惯，等到结账时发现超出预料，也不好意思退货，只能咬牙掏钱。那小店的老板是一个卷毛的小哥，来回去了几次，小哥一见我就满脸堆笑，兄弟长兄弟短地叫着倍儿亲，但是推荐高价、滞销的东西一点也不手软。这是我后来醒悟到的，他看见我心里会想啥呢？兄弟你可来了，这月电费全靠你了。就像灰太狼把喜羊羊叫“会走的肉”，汤姆猫看到杰瑞鼠立刻想到热狗是一个道理。

　　想清楚这人物关系时我已经搬了家，新的住处居于闹市中的闹市，方圆一公里内菜场有好几个。但是我因对买菜做饭心生恐惧，菜场也很少去。有一次买了两个火龙果，晚上切开发现有一个烂了，媳妇便要我第二天出门时去换一个。我拿着水果出门首先自己就没了信心，水果蔬菜一离了摊就很难再退换，摊主们都是难缠的主儿，这都过了一天，哪能再认账？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在路上已经做好了被拒绝后默默扔掉，去其他地方再买一个回家交差的打算。哪知那摊主没等我说完，就赶紧拿了一个新的给我，说看看，差不多大吧？我千恩万谢地走了，雨天路滑，差点摔一跤。回家左思右想，后来总算勉强理解了，据说这个水果摊一天卖两三万块钱，一年有几百万的流水，买卖大了胸怀就上去了。另外，我虽然少去买菜，但是在这里住了多年，来来回回也成了熟面孔。人情社会里对熟人有一套逻辑，换个水果自然不在话下。说来也巧，这个水果摊主不久买了我们小区的二手房，成了邻居，现在有时需要买点水果，给他发个微信，收摊时就能给带回来，回想起换火龙果时心里的那些小想法，不禁又自我检讨一番。

　　摊位都是固定的，许多年来也没有换过，住户们也基本固定，时间长了大家都成了熟人，菜场里买卖双方的交流也就悄然变化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买到坏东西，对菜场的畏惧就少了。但是，我不久又发现另外一个问题：他们的热情难以招架。你想买一斤樱桃尝尝鲜，便问樱桃可好吃？他并不说话，直接拿起一枝递到你眼前，说尝尝吧，厚墩墩的，一兜蜜，跟吃肉一样。我说那就来一斤，他哗啦啦往袋子里一倒，说三斤正合适。我说我就要一斤，他看着我低声地说，过了这几天想买也买不到，你一个大小伙子吃点这个算什么。我一听这话，立即感觉到了樱桃生命的薄脆，也感受到了摊主的哀怨，提了三斤就回家了。回家之后发现虽然情绪已经到位，胃口还是那么大，三斤樱桃一顿断然吃不完，就又买了两瓶二锅头泡酒，泡了好几个月，樱桃成了白的，白酒成了红的，想是吉时已到，哪知倒出来一尝，果香酒香都没有，想想几个月前的事，不由得对菜场又生出一层疑虑。

　　这几年我喜欢上了买菜做饭，去菜场的频率自然大增，我由此熟能生巧，在与摊主打交道上小有收获。比如菜场里有个酱货的小店，我有时会去那里买点熟食。这个掌柜的是一个胖胖的姑娘，嘴快手也快，如果说买两根香肠，她肯定给你三根，专柜的促销活动很丰富，特别是现在支付方式多样，每推出一种必然能抢红包，你若搞不清楚怎么操作，她就会把你手机拿过去一通金鸡乱点头，最终结果总是让你多买几件。我发现这一特点，每次去都把自己的手机抓牢，不管她有什么优惠，有多麻烦，务必亲力亲为，几个回合下来，感觉效果不错。我还发现她在切牛肉时有一定的技巧，我用手比划，说就在这儿切一刀就行，胖姑娘答应得挺好，刀一下去，就往外斜，然后我就得到了一块梯形肉。我就长了心眼直接说，要三十块钱的，她一边切一边说：“好的哥，三十来块钱”，一称不多不少39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又进一步地长了心眼，每当想买三十块钱牛肉时，就诈称要20块钱的。姑娘刀下有眼，一切就是29块5。她得意洋洋地拿着这块肉，说：“哥，你看二十来块钱吧。”哈，她哪里知道，我早就给她的自由发挥预留了空间。我时常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律，不懂其中规律，往往就难达所愿。菜场的规律就是商家总想多卖你一点，而你如果不想多买，就要早做打算。

　　随着对菜场的了解更加深入，跟他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广泛，我甚至加了好几个摊主的微信，有对沙子口卖海鲜的夫妇，每有“尖货”必发来信息，春天的鲅鱼，中秋的梭蟹，接到信息立即动手，一般都能如愿。有家专卖蔬菜的大姐跟我们全家都熟悉，我每次去买菜时，她都会跟我交流一下育儿的心得，大姐家的菜来自北宅，我们全家已经吃了多年。我不仅学会了挑菜买菜，还学会了跟摊主们拉家常，这是我近年掌握的新技能。谚曰人过四十不学艺，我已经五十岁，还在学习买菜的技巧，可见谚语中的话已经不太适应新形势。

　　新形势一日千里，菜场里也不例外。一个卖卤货的小摊突然就火了。这个小摊卖的围心肉、猪肝和大肠味道特别好，我偶尔买过一两次，觉得不错，再想去买时，每次都扑空。我后来知道，他们已经上了“小红书”，现在每天下午三四点左右推出满满一大桶卤货，一出锅便被买去大半，“小红书”上有视频，摊主推着大桶上摊时，配的音乐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昂的旋律拉满了仪式感，早有金盔金甲的外卖骑士们两厢守候，摊主谈笑间剖肝断肠，果断丝滑，让“宝子们”大呼过瘾。肉香不怕巷子深，他的生意从此简单，只是老主顾想再吃上一口就有点难。这是网红时代对于商业的重新定义，也是对生活的重新解构，由此可见小小菜场也是居于时代深处的。

　　卤肉摊之后，菜场里又有一家早点店成了网红。这里有三个早点店，红了的这家是最小的。在本地网红播主的探店视频里我知道，这家小店凌晨三点就开张，四点就开始上客了。小店虽小，种类却多，而且真材实料非常讲究，小米粥里加枸杞，油条和面的时候用牛奶鸡蛋，而大虾的炉包在顶端露着尾巴。开店的老夫妇一个72，一个67，因为找不到可口的早餐店，便决定自己开一个。这个美食播主看起来有一定的影响，视频一上线，买早点也有了难度，店前时常排队，引得另两家店莫名惊诧。

　　菜场里的故事不止这么多。有位卖菜的大姐有一天突然问我媳妇小高几个舞台问题，让她无限错愕，再问下去才知，原来大姐的女儿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摊主早知道小高在文艺团体工作，所以找机会便请教一番。小高回家很是感叹，说大姐在这里起早贪黑地卖菜，家里却出了一位艺术家，我们周围的艺术家朋友有多少想让孩子考中戏都难如愿。我听后也大大称奇，第二天特地让她带我去菜场，暗中指认，我观察了那位艺术家的妈妈，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使然，我觉得这位站在成捆的大葱和成堆的番茄中的妈妈，顾盼神飞，气度不凡。

　　菜场居于高架桥下，头顶是滚滚车轮，脚下便是熙攘市井，我还不知道那位中戏的学生对于妈妈天天身处的菜场有无兴趣。那天，小高突然跟我说，真想帮这位没见过面的姑娘做部戏，我说要是她有兴趣，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跟她一起做一部《大桥下的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