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莫言故乡

青岛日报 2025年02月25日

青岛日报2025年02月25日版面

□张 毅

去年秋天,我与师友的三人画展在莫言文学艺术馆举办,有幸再访莫言的故乡——高密东北乡。

“高密东北乡”原本是个地理概念,在高密、胶县、平度三县交界处,此处地势低洼,胶河从这里穿流而过。莫言在著名小说《红高粱》中写道:一颗子弹穿过高粱叶子,在空中划条弧线,然后落到河里去了……胶河被高密尊为“母亲河”,河水在境内只有蜿蜒曲折60多公里,但却令人不敢小觑:上游养育了一代齐国名相晏婴,下游诞生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

河流滋养了作家的灵魂,提供给作家不同的水土和养分,使其形成了自己的心灵胎记和文化景致。莫言先生在小说《枯河》里写过一个少年:“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漂动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这个少年让我看到莫言的影子。1986年前后,莫言先生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陆续发表,其神奇诡异的想象和宽阔绚丽的意境,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也在我内心产生了强烈震撼。《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我似乎在自己的村庄见过;黑孩用树叶擦去鼻涕贴在墙上的动作我熟悉;铁匠师傅“叮叮当当”的锤声我也熟悉。那段时间《红高粱》中关于高粱与河流的场景一直在我眼前摇晃,并通过莫言汪洋恣肆的描述直抵我的内心:“……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的紫红色影子。”

1986年秋天,当时的高密县政府举办了一个《红高粱》小说讲座,地点在一家由旧澡堂改成的招待所,那是我第一次见莫言先生。那时的莫言还很青涩,脸庞圆圆的、皮肤白白的。莫言当年讲座时的话大都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我永生难忘。他说:如果你想写一块石头,你就要把这块石头写尽、写死,让别人再也不敢写石头了。小说《红高粱》发表次年的秋天,高密这个小县城突然热闹了起来,大街上经常驶过一些外地牌照的汽车,朋友告诉我: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已经被改编成电影,由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张艺谋导演,那些剃着光头“土匪”模样的人是扮演“我爷爷”等角色的演员。电影《红高粱》是根据莫言“红高粱”家族系列小说改编而成的,整部作品中不断出现的血腥场面及露骨的场景,在近乎狂野的描写中充满着强烈的情感控诉,演绎出一部中国民间的现代革命史。

高密当地流传一种地方剧:茂腔。茂腔俗称“拴老婆橛子戏”,曲调质朴自然,唱腔委婉柔怨,生活气息浓郁,被誉为“胶东之花”。莫言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吃着高粱面,玩着泥老虎,听着茂腔长大的。在莫言看来,高密东北乡是有声音有颜色的,颜色是红高粱的红,声音当然是茂腔。“我小时候确实是放过很长时间牛,因为我辍学比较早,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然后就回家劳动,年纪比较小也参加不了太重的体力劳动,生产队里就叫我放牛,经常在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唱两句茂腔。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县茂腔剧团经常到乡下巡回演出。在场院里搭一个土台子,四乡老百姓都来了,那是一个隆重的节日。春节前后,农闲的时候,每个村里头都有自己的业余剧团,也会排演一些茂腔戏上演,几乎人人都会唱三句两句的,所以,我想茂腔是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我们的道德教育、人生的价值观念、历史知识,都是从茂腔戏里学到的。”

2001年,一部标志莫言先生从魔幻色彩嬗变为中国乡土风格的作品“破土而出”,这就是被评论家李敬泽感叹莫言已成“正典”的《檀香刑》。《檀香刑》的故事背景是发生在清朝末年胶东半岛与“胶济铁路”有关的一起民间斗争事件。先生在小说《檀香刑》后记里,曾表白自己此书“写的是声音”,除了火车的声音,“第二种声音是流传于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猫腔(茂腔)。”在谈到《檀香刑》这部小说时,莫言说:这部小说也是有原型的,是根据发生在高密一个真人真事来写的,1900年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的时候,高密人孙文率领一班人,抗击侵略者,结果被抓住处以极刑,这是一个真实的原型,我写的时候充分考虑茂腔的元素,因为写了这么多小说力图创新吧,后来,想到民间戏曲是我们民族文化最宝贵的资源,这里面积淀了我们几千年来所有的信念,因为戏剧集中反映了民族的道德、价值观……我想用小说的方式,或者用茂腔的方式来写我的小说。所以说《檀香刑》是个小说化的戏曲,或者说戏曲化的小说。李敬泽先生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他以惊人的规模、惊人的革命彻底性把小说带回了他的故乡高密,带回中国人的耳边和嘴边,带回我们古典和乡土的伟大传统的地平线……莫言也不再是一个小说家,他成了说书人”。

读《檀香刑》,我想起“万物土中生”这句富有哲理的俗语,也想起那个年代游走在故乡的“说书人”——我们叫说“大鼓书”。 其实早在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中这种“民间元素”已经出现了:这就是其中的民间说唱艺人——瞎子张扣。“大鼓书”是民间一门古老的语言艺术。说大鼓书的艺人在说故事的时候,除了精于唱、念、做、打,还必须按故事中生、旦、净、末、丑出场的道白说唱,有时腔调还要模仿故事中男女老少的声调,并伴之与人物身份相匹配的神情和举止,让听众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时至今日,这门乡土韵味的民间说唱艺术已濒临失传。

多年前,我曾与朋友一起徒步寻访那条河流,以期找到先生创作的精神源头。莫言先生老家“高密东北乡”在胶河下游。秋天的河水自上游涌来,深澈透明,波澜不惊。高密曾经是有名的农业县,以种植小麦、棉花和高粱等农作物为主,尤其是那些生生不息的高粱令我难以忘却。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胶河两岸随处可见迎风摇曳的高粱……后来,由于高粱农业附加值低逐渐被农民放弃种植,现在胶河岸边已经没有了高粱的踪迹。胶河流过“王党”村后迅速向东北方向延伸,变得更加开阔舒展了,在连续经过几个村庄后,河流在河崖界内拐了个弯,然后深情地向东流去。莫言老家原河崖镇大栏乡平安庄村就位于胶河南岸, 河水温婉地从村前流过,似有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意思。这里有很多管姓、高姓以及张王李赵姓氏的老乡,他们皮肤黝黑乡音朴实。当我来到这里时, 原先的河崖镇一带已改名为疏港物流园区, 两岸土墙构成的老房子已被崭新的瓦房取代,曾经河水开阔的河床也已近干涸,河道里到处杂草丛生。

平安庄村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村头生长着许多北方乔木:槐树、梧桐以及树干被风吹得东歪西斜的白杨树。秋天的树叶已开始脱落,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孤寂地挂在树梢,像在呼唤夏天那些美好的雨水。村民房前的树干上拴着几匹马和皮色灰暗的牛,几只土狗在乡亲身影间穿来穿去。“平安庄”有祈福的意思,与附近的河流有关。我们在村口遇到一位正在收拾草垛的老人,他身体弯曲,目光混沌。老人用质朴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说我们要找莫言家的房子。老人转身朝身后的几间旧房子指了指。在我向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时,心里不由地热了起来。

莫言旧居是一处典型的北方民居,透过陈垣断墙,依稀看得见正屋由石基、灰砖和泥墙构成,房顶是青红瓦铺就,院外是简单的门楼。在西屋的土炕上,陆续降生了包括莫言在内的兄妹4人。在这几间老屋里,性格懦弱、内心敏感的莫言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这也是他成长过程中最具“饥饿”感的贫困时期。1976年,莫言从河崖棉花加工厂报名参军离开故乡,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平安庄与许多村庄没什么不同。乡亲一样地早出晚归,周围一样地鸡鸣狗叫,一样的四季一样的河流……莫言在小说《枯河》中做了这样的描述:“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

莫言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前几天,我曾邀请他来青岛小聚。在聊天时他说,自己有个舅舅在青岛,他很早的时候去过舅舅家,在广州路一个木材厂附近。他说:当年舅舅家房子很小,拥挤不堪,我说:那应该是殖民时期的日本建筑。莫言获奖后,接受了媒体的小范围采访,畅谈获得诺奖的感受,并回顾了幼时如痴如狂读书的趣事。他还欣然为青岛众多关心、关注他的书迷写下了“青岛是福地”几个字。

如今,那个地处偏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成为文化坐标,在世界文学的地平线上高高矗立着。那片土地是莫言先生获得创作灵感的源泉,埋藏在他的灵魂深处,呈现在无限广阔的写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