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棋盘街往事

青岛日报 2024年12月29日

  棋盘街上无正北。路和房子,皆东南、西北走向。老家伙们说,这是在给季风让地方,硬物儿侧侧身,夏天的东南风、冬天的西北风,就能在棋盘街上找到入口和出口,长风驱人间,诸事好不敞亮。连光照也变长了,每日在屋里停留许久。光照一长,时间就有余额似的,分派在老家伙身上,都是大寿限啊。

  具体说开来,棋盘街上纵横交错,每个路名都拣了吉字:东光、丰盛、德盛、振兴、芙蓉、庆祥、大成、万寿、阳明、福寺、龙门……建筑风格被称为“里院”,棋子般安放着。花岗岩青石底座,雕花木扶栏,方形的天井与回廊。既有西方排屋的影子,也有中国老四合院的布局。一开始,“里”为商,“院”为居,功能清清楚楚。后来人口多起来,芜杂,吵嚷,就顾不上许多了。包括大门洞常年被用来摆摊儿——两扇相当气派的楸木门去向全无,只剩石砌的拱形大门洞,动辄三米长宽,高度相当于二层楼,能挡风遮雨躲日头,是门,也是路,往来必经之,势必聚人气,不用起来可惜,曾经的楸木门再贵气,和安身立命相比,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我来说,20世纪80年代的棋盘街是再熟悉不过的。每次跟着母亲从前海沿儿回娘家,就等于从冷艳风景区来到了人间烟火重地,密集并且喧闹。外婆所在的那个里院,是周边体量最大的,四条马路将其合围,四个门洞,各有各的门牌号,也各有各的生意。偏东的,卖针头线脑和土产。偏南的,剃头,修鞋。偏西的,租小人书。偏北的,烧茶炉。

  烧茶炉的总是最受欢迎。远远地就能听见蒸汽排出时发出的哨音。水已经开了,提着暖瓶的人们,从周边里院汇聚而来,彼此打着招呼,吃了吗?那个时候,一暖瓶水一分钱,一角钱买一个水牌,水牌印有十个方格,打一暖瓶,在水牌上敲一个章。烧茶炉老头儿,红脸,光头,高嗓门儿。他还卖烟酒。烟是前门和蓝金鹿,酒是散装的青岛啤酒和栈桥白干。

  租小人书的好像是个侏儒,好脾气,也好欺负,加之他那歪歪拧拧的书架子要靠墙找支点,不占地方,门洞底下愈显宽敞,便常年聚着打扑克摆残棋的,咋咋呼呼一片,情绪失控有之,神情凝重有之,断然转身有之,逡巡不前有之。

  打扑克的,输不起,兜里没钱,满脸贴纸,被老婆看见,回家免不了一顿臭骂。摆残棋的是个瘦子,看不出具体年龄。白面,鹰眼,驼峰鼻,两颊刀劈般,大背头黑亮到发贼。他稳坐马扎,脚下摆三四盘残棋,半眯着眼,打量眼前的棋迷,予人高深莫测之感。

  残棋既已摆下,自有一试高低的棋迷,更有捡便宜的赌徒。他们见由红方先走,似赢棋不难,便信心满满,放手一试,结果,不到三五回合就被将死。一盘一毛钱,算是交了学费。不服输?再来!

  想当然,瘦子也有失手时候。某次,棋痴来战,是个郊区青年。他在残棋前看了许久,蹲下,对瘦子说,这棋只能下和,谁也赢不了。瘦子看了青年一眼,轻蔑地道:只要下和,就算你赢。青年拿起棋子就走,瘦子跟往常一样,立即应了一招,双方一来一往,运棋如飞,没几分钟,走成了和局。青年站起,说这不过是“泥马渡康王”,只要看过排局的棋书,你就赢不了。瘦子注视青年片刻,点点头,我倒是把你看走眼了。

  门洞底下,离残棋不远,中间隔着侏儒的小人书,有两个常年下围棋的。一盘象棋,快则几分钟,慢也顶多个把钟头。一盘围棋,半个下午是常有的,没谁有耐心看,久而久之,也就没谁看得明白了,只剩两个沉默的下棋人,犹如隐居一般。细看,原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壮年。老者风黑,壮年月白。老者虽驼背,气势却未消,中指压着食指,夹一颗棋子拍在棋路上,那清脆的拍子声,似要把陈年已久的豪情全宣泄出来。中年精干,浑身肌肉贴骨,一颗棋,考虑十几分钟已是快的。二人对坐,弈棋时,专心致志,诸事不闻不问,仅靠一只手的中指、食指,在棋局中手语交谈。众人纷纷略过去,直过了残棋摊儿,才回头说,看呀,那下黑白棋的,当真是黑似乌鸦,白如鹭鸶。

  小儿如我,自然是看不明白的。只偶尔听到外公和大舅谈论起来,说什么运筹棋子斗智斗勇,说什么落子节奏的变化、放布棋子的力道,都可看出当局者的心智深浅。还说黑白二人不按套路出招儿,跟着心走,有自己的定式。也跟着天气走,风向变了,定式也会变。说到底,黑白二人在找一种平衡,输赢不是目的,一种圆满调和的“道”,才是二人想要的……诸如此类,听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时间如风一般掠过,棋盘街上物非人非,老者升天,壮年成了老者,众人都忙着赚钱去了,找个来面棋的十分费劲,他只好自己和自己弈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黑棋占角,白棋小目。黑棋小目,白棋星位。黑棋一间高挂。白棋托,黑棋扳。白棋退,黑棋接住。白棋跳出。黑棋拆边——立二拆三。白棋大飞挂角。黑棋小尖——把角上守住。白棋超大飞拆边,黑棋逼住……

  外公也升天了,大舅到了外公当年的年纪。他说话跟外公很像,有时甚至能让我混同一人。大舅在说话,就是外公在说话,大舅说:孤独的弈棋者分饰黑白二角,悔棋,搅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等于在演自己,以及自己的经过与念想。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