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法臣

茶烟轻扬落花风

青岛日报 2024年12月19日

  古有江阴张岱张宗子,今有旅居纽约的河南光山学者、作家张宗子。明末清初江阴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夜航船》,是我的枕边书。今光山宗子先生的读书随笔集,也是我喜欢的。譬如《此岸的蝉声》《梵高的咖啡馆》《书时光》《乱翻书》《花屿小记》和《书当快意》等等。

  宗子先生的读书随笔自成一路,大有嚼头。用宗子形容鲁迅、蒙田、艾略特和里尔克的诗文来说就是:“所学既博,所思既深,眼光远大,精神世界无比丰富。”我将其总结为:精熟文本、广征博引、言之有物、平实耐读。总之,是一派大家气象。我读宗子的读书随笔,一则长见识、增见闻;二则窥其读书门径和作文法。经典人人可谈,但谈到好处,大不易也。宗子谈经典,令人耳目一新,对我来说是全新的阅读体验,就像当年读董桥和木心。他说:“我喜欢反复阅读自己喜爱的书,好在这样的书并不太多,因此消耗得起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投入。”人有博览群书的底气和超人的才气,就可以这样说。我就不敢说这样的话,我读书,太杂、太贪,结果犹如竹篮打水并没有记住多少东西,惟“虚胖”而已。我赞同宗子先生的说法:“经典是个活物,在不断地增长和变化。”时代不断嬗递,读者身处其中必然随风起舞。

  《乱翻书》是我近期读到的最具文化含量和个人风格的随笔集。本想在海边一家酒店的咖啡吧悠闲地读点东西,但宗子先生的书籍须正襟危坐地对待,我喝着柠檬水,让自己慢下来,逐字逐句地读着,一边体会宗子先生“顾左右而言他”的作文法,愈加佩服宗子先生 。宗子说:“我读书素有贪多求快的毛病,仗着记性好,走马观花,诗中委婉深沉之处,比照个人意趣去索解和印证,常有‘意外’收获,觉得古人之言,深获我心,借花自献,无比快意。”我既贪多又记性不佳,情何以堪。

  “荠菜的香主要在根,家养的荠菜植株挺拔,看起来有模有样,根却萎缩得不成比例,又细又短,像阿Q脑后拖着的小辫子。”这样的联想与比喻真叫人喜欢,旅居纽约近四十年的宗子先生到底没有忘记“故乡的野菜”。这也是宗子先生随笔的一大特色。宗子先生说:他自己“生于光山,在那里度过最初的十七年。在北京工作过五年,曾经很喜欢的城市,本来是有终老的打算的。”后来他自费留学美国,研读英美文学。我想假若宗子先生当年没有到美国留学,大概不会写出这么好看的、有深度的、有比较文学特质的文章,毕竟双重的视野摆在那里,自己打开了,处理与世界的关系就显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躁动。关于读书,宗子先生说:“写诗的人只读诗,写散文随笔的人只读散文随笔,急功近利,格局必然有限。”“读书、做学问、写文章,归根结底,是一件老老实实的事。”此话也说在我的心里。

  读书不是用来装门面的,而是要化作自己的血肉,养自己的气息。宗子说:“我喜欢驳杂……经得起驳杂的是了不起的作家……十几年下来,可取的,又经得起反复读的,就只剩下鲁迅和知堂,有时也读读钱锺书夫妇和张中行。这不是说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只有他们几人,沈从文、汪曾祺、孙犁……各有其好……台静农是可以亲近的。”宗子先生能这样说,我真高兴,完全视宗子先生为同道之翘楚也。尤其宗子先生谈到孙犁,这些年我也是读着这些“天上的”文曲星的文章走过来的,尤其是孙犁,《铁木前传》里面小满儿的形象是多么的饱满和鲜明,这个形象注定是不朽的。他的《乡里旧闻》和《书衣文录》真是令人爱不释手,每每把读,总有收获。想当年台静农在“山大”教书期间,喝过一种苦老酒(即墨老酒的前身),令他念念不忘。宗子说台先生可亲近,我一下子想起来,之前写过几篇台静农先生和弟子林文月的文章,非常感慨那一代师徒之间的美好关系,觉得是天下再也找不回来的清影。

  宗子先生说:“好书那么多,你能读多少?写书的人那么多,你还能写什么?学问无止境,就算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可能还存在着前人已经达到而你还远未达到的深度。……”这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乱翻书》,且引宗子先生引述的博尔赫斯的诗来结束这篇随札:“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存在是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