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阳台上的植物

青岛日报 2024年08月14日

  书房有一个西窗,窗外还有一个小阳台,小阳台有两米多长,一米宽,我看许多人都把它封了起来,做成了阳光房,我觉得难得有一个能看到天、吹到风的地方,就一直没有封。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多年,在阳台上陆陆续续添了些花草。去欧洲旅行时,看到家家户户窗台上都有打理得漂漂亮亮的花,便幻想把自己家的阳台也设计一番。但是做过十数年艰辛的实验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买了一个有半张桌子那么大的花盆,从网上买来种植土和花种子,幻想到春天时能收获一窗的缤纷。我曾买过蔷薇种子,长出来的却是一种生有紫花的野菜“麦蓝菜”。我还买过康乃馨的种子,长出来是一种像茼蒿,叫“朝天委陵菜”的东西,嫩苗还适用于喂猪。我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发在朋友圈里,朋友们立即给支了招:说你再买头猪放阳台上,不就闭环了?

  在阳台上养猪显然是不现实的,而我也渐渐地明白,想要在阳台上出现密密匝匝常开不败的花其实与养猪一样不现实。花坛里那些矮株的牵牛花和整齐的郁金香要有专门的养护措施,5块钱买一包送一包的花种子怕是不行。而我们养花养草都是一时兴起,谁又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护理呢?

  想清楚这个道理,我就开始找寻合适阳台的植物。最先搬来的是一盆挺大的君子兰,叶肥花盛,开起来像京剧演员的凤冠一般。某年我去新疆时买了几把英吉沙的小刀,小刀的线条洗练,刀柄是牛角的,握在手中便觉得自己是西域刀客。有一天我喝多了回家玩这小刀,此时君子兰花期已过,一杆花柱挑着几个“火柴头”,形象可笑,我便用小刀斩断了花柱。大概是斩断的过程触动了灵魂深处的暴力,加上酒精的作用,随即便来了一个醉里挑灯看剑,这盆花的叶子被我咔嚓嚓全斩断了。这一地的叶子未免有点难看,于是我把它们尽数从阳台扔了出去,看着即将获得新生的君子兰,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一楼的邻居非常气愤地在楼道里贴了小字报。意思是说,大家都是邻居,要是嫌我养狗,可以直接说,为啥要扔君子兰叶呢?小字报顿时榨出了“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我赶紧回家拿了一条烟去登门道歉。在上楼下楼的过程中,即兴编了一个故事,我说,有一哥们失恋了,昨天在我家喝酒,把花砍了。邻居大哥一听非常同情,他说,谁遇到这样的事心里也好受不了。我把烟扔下,火速地跑回楼上去了。大哥把小字报摘了,从此跟我成了好朋友。有一天他说,我看你整天昼伏夜出,不知是干啥的,今天看了电视知道,原来你是一个作家。我说,惭愧惭愧,既没照顾好哥们,也没照顾好花。

  经过辣手催花这一仗,我与邻居大哥的友谊大大增进。人事虽然解决了,这一盆君子兰是元气大伤,好多年也不开花。直到去年,它们才又重新长出花剑,戴上凤冠,花开如昨,而我盘算了一下,这差不多也得有十年过去了。

  我在阳台上养过的花里,最成功的一次是养荷花。

  某天,我在榉林山下的一条僻静小路上,看到一家店门口摆着五盆荷花。荷花的叶子很高,在风里摇摆,当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我头一天路过,细细打量了一番,想想可能也不好养,摆摆手走了。第二天路过时,发现还剩下三盆,昨天看好的那盆,不知被谁请回家了,我又停下车看。卖花的老板看着我笑,他说,别犹豫了,再犹豫一盆也没了。于是我抱了一盆回家,又买了一个荷花缸。我晚上回家时正好下了雨,我便把缸倒过来,双手举在头顶。二楼的邻居家养了一对小白狗,这时正在往家里赶,小狗在外面没玩够,在门口叽叽歪歪。正在此时,它们看到一只水缸走过来,顿时就不叫了,邻居大叔目睹此景,也强忍着笑把门关了。

  虽然养荷花是以搞笑场面开场,但是荷花的生长非常令人欣喜。它们从水底的块茎里毫无征兆地挺立出一支花杆,不久上面便长出了幼小的花苞,就是书里说的“菡萏”,杆与花一天一个样,没几天就长到一米多高,然后荷花也悄悄地开了。那一盆荷花是浅粉色,初开之时,非“娇羞”不足形容,它们在晚风中起舞的样子,如梦如幻,让我觉得一切以荷花为题材的画作都相形见绌。

  荷花的花期如果从花苞算起,有两周左右,但是盛开往往只有一天。早晨看见花瓣张开,傍晚时就只剩下了一个莲蓬,那些浅粉的花瓣散落一地,令人感叹。莲蓬有大有小,大的也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小的简直像一颗花生。荷花有的也会有小葵花一样大,有的则勉强算一个荷花。荷花只养了一年,就因越冬时处置不当,第二年没有重焕生机,我想念这一盆荷花的美好,许多次到榉林山下的僻静小街上去找寻,那卖花的店已经关门,小街一片静寂再也难觅芳踪。

  阳台虽然窄小,却像生命中的一切事物一样,充满了偶然。有一年春天,我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棵番茄。我在小时候多次种过番茄,所以对它叶子的形状和枝叶的味道很熟悉。通常来说,番茄要在晚春时买幼苗来种。然而我连种子也不曾种过,这番茄从何而来?只能猜测是一颗神奇的种子由大风刮来、飞鸟衔来。然而这天外飞来的番茄顽强无比,不久就显现出霸悍来——枝茎粗壮,叶子长得也肆意。七月未到,它已在那花盆的薄土中生得盘根错节,虬枝相缠,占据了半个阳台,颇有些虎踞龙盘的样子。长得像怪松一样的番茄产量也相当惊人,我有一次一下摘下了十七个火红的果子,给家人吃,每人都夸味道好。大人说,吃起来有小时候的味道,小孩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味道。我想像这一粒番茄的种子,随风起舞,落地生根,它的生命可谓是一场华丽的冒险。这棵番茄收获了总有四五轮,直到深秋,茎叶枯败,它垂暮的躯体上仍然缀着几颗未及成熟的小果子,起初近乎墨绿,过了几天渐渐变黄,等到冬天来临时,这几个果子已经被风霜打成了绛红色。我把它们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它们像雨花石一样光洁坚硬,是那顽强生命最后的纪念。

  此后几年,我又特地买过几次番茄的幼苗,种出来总是细脚伶仃,勉强结几个果子,就已经累得不成样子,有时还被旁边的野草占了上风,与那棵天外飞来的番茄无法相提并论。

  夏季蚊虫多,去阳台上拔草也是个苦差事,再加上这季节难免繁忙,等秋风再起,再有时间在西窗下安坐时,阳台上那些精心规划的植物都已经尽数落了草,而再过些时日,这杂草丛生的阳台便枯黄萧瑟,像一切荒疏的时光一样。

  大学毕业时做论文,我选的是明代作家袁宏道。袁宏道说:“夫幽人韵士者,处于不争之地,而以一切让天下之人者也。唯夫山水花竹,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故居之也安,而踞之也无祸。”二十多岁时读到这句话觉得作者可真是可笑,一个仕人,当然应该胸怀天下,而读了那么多书,最后时间全消磨在瓶花莳竹上,岂不是浪费生命么?而通过数年阳台的种植经验,我理解到,其实要把花花草草养得赏心悦目并不是一件易事。现在我时常看着窗外满眼的杂草百感交集。一樽浊酒西窗下,安得无功与共斟。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见证生命的奇迹与时光的凋零。日暮时分,看着夕阳在远处的天际一点一点地消失,花花草草在无声中枯荣,是真正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