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透析信息时代的人文主义哲学家

青岛日报 2024年06月04日

  《妥协社会》   (德)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3版

  《非物》   (德)韩炳哲 著 谢晓川 译   东方出版中心2023版

  《叙事的危机》   (德)韩炳哲 著 李明瑶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4.05

  《时间的香气》   (德)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4.05

  □刘 杰

  今年,随着《大地颂歌:花园之旅》、《时间的香气:驻留的艺术》和《叙事的危机》等三种中文译本的出版,当代德国哲学家韩炳哲那脍炙人口的作品被译成中文出版的已多达20几种。韩炳哲出版的书籍篇幅均不长,少者4万多字,长的也就10万字出头,属于那种“一口气读完”的书,这对于哲学著作而言是十分罕见的。

  最近十年来,韩炳哲以每年一至两本的速度出版专著,全部针对当下社会面临的诸多深刻而敏感的问题阐发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人称他为“互联网时代的精神分析师”,他的所有努力都是要去揭示时代的严峻危机。然而我们绝不可因此就把他的哲学思考看作“心灵鸡汤”一类的东西,因为他总是通过将严谨的哲学学术分析与宏阔的研究视野相结合的方式,“创造出一种引人入胜的阅读乐趣”。诚如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欧所言:“阅读韩炳哲,无论如何也是最具才思智慧的享受。”

  随着韩炳哲的作品在世界各地读书人中间流传,他书中所讨论的观点也引来更多犀利而新锐的辩论,并时不时激发阅读者去践行他的主张,在一些青年人群里产生了多种“韩炳哲效应”。可以说他在新一代读书人里已确立起远超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精神地位——用哲学利器为深陷苦闷、焦虑和惶恐的人们打开了一扇透视未来的窗。

  在科技时代秉持哲学的“人味”

  作为职业哲学家的韩炳哲,其哲学思想何以会溢出学术界而在非专业人群中受到如此的追捧和热议?在数字阅读占压倒性局面的今天,他的纸质图书为什么依旧热销?在这个“读图时代”和“短视频时代”,人们为什么还迷恋他的那些非文学性文字?他以什么样的哲学说理方式完成了与时代精神的对接和对时下文化的病理学诊断?要想找到对这诸多疑问的答案,我们还需从他的作品入手。

  出生于1959年的韩炳哲是韩裔德国哲学家,1994年获德国弗莱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目前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其研究涵盖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美学和文化哲学等多个领域。从其大量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现象学的研究方法深刻地影响着他的问题视角,尼采和祁克果的犀利风格也被他继承和发挥,而海德格尔的影子则无处不在。他像当下所有职业哲学家一样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在科技时代哲学何为?

  为顺应时代潮流,今天许多哲学家选择走“自然主义”之路,即用具体的科学成果去构建自己的哲学理论,使哲学研究紧随科学的步伐,甚至让哲学直接参与到科技的活动中去。他们在推动哲学“自然化”的同时已越来越远离早先哲学具有的人文主义传统,把“去人化”发挥到极致,哲学越来越没有“人味”。

  这些自然主义者热衷于用琐屑对抗宏大,用逻辑对抗修辞,他们的哲学作品除专业人士外几乎无人问津。然而,哲学的画面从来就不是由一种风景所拼成。在“自然主义”甚嚣尘上之际,许多哲学家坚决反对目前哲学界流行的“自然主义之风”,力主哲学本质上是一种人文学科,哲学应该对人们的“精神修炼”起到支撑的作用,阅读并思考哲学问题本质上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以说,韩炳哲就是当下德国哲学界弘扬人文主义哲学的先锋人物。但他并不像过去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那样只是一味尖酸刻薄地批判工业社会和消费主义文化,而是用大量实例和生存论分析告诉人们,在这个信息与传播技术(ICT)的时代重塑精神生活和意义世界的任务变得是多么的迫切和必要。

  从“物时代”到“非物时代”

  然而,韩炳哲绝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今天,与其说“在线生活”(onlife)带来的是人文精神的崩溃和消解,是人们精神品味的低下与荒谬,不如说是生活世界的巨变。在《非物:生活世界的变革》一书中,韩炳哲指出,曾经支撑人类生活的“大地秩序”已被“数字化秩序”所代替,我们正从“物时代”向“非物时代”过渡。曾经让我们安心的一切可靠朴实的东西,现在都变得虚无缥缈,甚至“幽灵化”了。我们的生活栖息地曾充满了各种物,但现在这些栖息地完全被信息所霸占。由此,生活变得动荡不定,认知系统变得极其不安。我们不再迷恋物,而是迷恋信息,我们用“信息和数据拜物教”取代了“对物的拜物教”。数字化秩序让生活变得碎片化。与此同时,人工智能也让我们生活在被算法控制的世界中,从而失去了行动力和自主性。更为糟糕的是,数字化秩序还结束了“真相时代”,使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真相的信息社会”。这个社会的特点就是寻求刺激,一切受感觉和情绪的控制。

  他这样描述这个信息时代:“我们今天追赶着信息而无须获得知识。我们知道一切而无须认识一切。我们四处游历而无须获得经验。我们不间断地交流而无须加入一个共同体。我们保留了海量的数据而无须考察记忆。我们积攒了朋友和粉丝而无须遇见他者。信息就以这样的方式促成了一种无须持续和绵延的生活形式。”当然,作为哲学家,韩炳哲还是看到了这个新时代的积极一面。他认为信息具有把我们从繁重劳动中解放出来的作用。人工智能不仅实现了让物作为人来工作,而且要让物作为人来思考,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劳动”。未来的人无须亲自用手劳作,他们只进行游戏和享乐;他们无疑是自由的,他们拥有敲打键盘的“指尖的自由”。但这无疑又是一种“取消了人”的后人类时代。数字化秩序追求不受限制的东西,而只有大地秩序才规定了人受限制的特性。人类如果沿着数字化秩序的道路狂奔,最终也会将自己完全“取消”。为了避免这一悲剧的发生,唯有心归“大地的秩序”。心归大地秩序的第一步就是“心向他者敞开”。这是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共同关系(友谊)的关键。

  重获对“他者”的感知

  在《他者的消失》和《爱欲之死》这两本书中,韩炳哲探讨了所谓“同质化的恐怖”这一信息时代的病症。在他看来,当今信息时代和全球化时代的最大特征就是“他者”的消失。失去了“他者”,也就失去了创造性和独特性,一切都在“同质化的暴力”的摧残下变得千篇一律、死气沉沉,这无疑意味着意义的丧失。他说“全球化的暴力使一切都变得相同,它打造了一个同质化的地狱。”而数字化网络空间则消除了陌生者和他者所带来的否定性和惊异感,没有了精神上的惊奇感,一切艺术和哲学都变得平庸。因此,“对世界的疏离”是所有艺术和哲学的可能条件,我们必须把世界当成“陌生物”来感知,当成一个“他者”来感知,我们才会对世界有真切的感受,艺术也才能重获“他性”、“谜题属性”、“陌生感”和“神秘感”,哲学也才能重启它的批判功能。

  无独有偶,“他者”的消逝还带来另外一个严重的后果:真爱的死亡。在韩炳哲看来,“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由于当今社会的“同质化”,人们已无法产生真爱的经验,因为我们只能爱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不能归类的、不可比较的“他者”,而这种“他者”已从我们这个世界消失了。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攀比加比较”的同质社会,一切以消费社会的统一标准来衡量,而针对“他者”的消费是不存在的。没有了“他者”,只剩下“自我”,被“他者”的世界所遗忘。因而“自恋”就成为常态,最终我们淹死在“自我的深渊”中,陷入自恋性忧郁症。今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谈恋爱,同时他们中间患上抑郁症的也越来越多,不能不说韩炳哲对这一社会现象的诊断非常精当!

  综观韩炳哲出版的20多本中文图书,我们发现他真不愧为生存论分析的辩证大师。他在指出“他者”消失、社会缺乏否定性的同时,也指出社会存在的“肯定性”同样会带来负面影响。比如,在《倦怠社会》一书中他就认为,在对积极进取持肯定态度的社会里,追求“功绩”就如同服用兴奋剂一样,必然导致过度疲劳和倦怠,“无节制地追求绩效的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这是一种孤独的疲惫,造成彼此孤独和疏离。那么,怎样应对这种病症呢?在《沉思的生活》中,韩炳哲邀请我们关注人性中“无所事事”这一人之生存的光辉形式,因为它能创造真正的自由时间。我们一旦失去了无所事事的能力,就只能成为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无所事事可以是休闲娱乐、消费享受、躺平睡觉,但最好的无所事事则是“沉思的无所事事”,因为它会超越尘世的倦怠,“在无所事事的风景里,物与物彼此结合,闪闪发光。发光是沉思模式下的思想。”可见,无所事事恰是人生的理想状态,而庄子和海德格尔的哲学就是一种“无所事事的哲学”。我想,对我们读者而言,又何尝不需要“无所事事地去阅读”呢?无所事事地思,无所事事地读,就是克服倦怠的通途。让我们无所事事地一起来阅读韩炳哲吧!

  (本文作者系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