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

鲸骨

青岛日报 2024年03月25日

  ■竹林七贤 张 勇

  在海岛的日子里,每天都攀上攀下。海岛的地势高低起伏,房屋沿着山势搭建,三五成群的散漫布局。在低处的院落中抬头向上看,半空中还有飞翔的檐角交错。方形院落上的天空,时时有更高处的空中楼阁出现。海岛的空间是立体的,坚硬的外壳之上,到处都存在落差。道路在房屋之间时断时续,到了道路尽头,已经无路可走,却从斜刺里又现出一条弄堂,通向未知的所在。岛屿孤悬在海上,在空中又打开它的层层褶皱,行不多时,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

  来到海岛的高处,有户大宅的墙头挂着一块鲸骨,那是鲸的脊骨,绳子从中间的孔洞穿过。鲸骨曾经支撑着巨大的身躯,如今肉身已经不在,骨骼还保持着张力。这块脊骨分为三个叶片,分别指向左、右、下三个不同的方向,将人的目光一分为三,注视鲸骨之时,难免沉陷其中,沿着三个叶片所指望去,家宅的外壁出现了无限的延展。在海岛深处,类似的秘密随处可见,从海上得来的东西,又何止鲸骨。

  十几年前,岛上有一头巨鲸搁浅。过了不久,海滩上出现了巨大的骨架,人们走向海滩,一直走进骨架之中,进入那巨大的虚空。大宅的主人在海边捡回来一截鲸骨,他拿到的是一截脊骨,回来用线拴住了,挂在墙上。其他的部位被同行者捡去,下落不明。

  他的邻居捡到了一块凹陷的鲸骨,正是关节处的圆槽,深如碗口,又找到一块长条的鱼骨,一头是圆的,正好凑在一处,做了一副蒜臼,放在锅灶的角落里。在一堆杂物中,鲸骨的蒜臼格外白嫩。鲸骨的颜色是灰白,白得并不鲜艳,灰蒙蒙的一层壳,只有放到暗处,才能变得清晰,凹陷之处滑腻,泛着莹莹的光。长条的杵是肋骨上的一部分,有着不易觉察的弧度,末端是圆滑的关节,正和臼的凹陷相称。

  晚饭就要开始了,鱼骨蒜臼忙碌起来,白蒜去了皮,蒜瓣在鲸骨的凹陷中翻滚,鲸骨的杵一次次落下来,蒜瓣的外形遭到破坏,变成碎片和汁水的混合物,杵仍然不停,掀起那一坨蒜泥,又捣了几个来回,才搬起臼槽,将蒜泥倒在小碗中。蒜臼外壁沾染了手泽,透着温润。主人拿小勺挖出残渣,在流水中冲洗蒜臼,鲸骨上的釉质光洁,一冲即净,蒜臼摆到了角落里,隐入黑暗。谁知道这曾经是个活物——它来自庞然大物的身体内部,沉陷在皮肉肌理之中,不为人知的幽深所在。当年那头大物在海中东奔西走,追逐着鱼群。在俯冲之际,忽然游到酣处,骨节深处传来一声爆响,令它浑身舒畅。骨节的响声还在,正是今日今时蒜臼的位置,蒜臼仍然保持着骨节的碰撞,时不时要响上几声。

  对于鲸骨,岛上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有些大块头扔在院子里,粗笨,弯曲,不知该作何用途。有人拿鲸骨垫了床腿,四块脊骨将床抬高。小块的鲸骨成为儿童玩具,在小手中摆弄着。那头搁浅的鲸,留下数不尽的鲸骨。沙滩上的骨架拾掇一空,潮水涨上来又落下去,抹平了沙滩上的痕迹,鲸似乎没有来过。人群散去,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奇迹终将消失,没人再想起搁浅时的惊心动魄。

  吃过晚饭,便匆匆回到宿处睡下。即将离开这座岛,去往另一座岛。熄灯之后,窗口的海在流动,看不到尽头的青黑的粘稠液体,我身下的这块岛,也是海上的漂浮物。在海的那一边,是黑沉沉的山峰,山脚下有零星的灯光,那也是有人涉足的小岛,在地图上,难以见到小岛的身影。又想起散落在民间的鲸骨,来不及一一寻访,引以为憾事。鲸骨分散在岛民的日常生活之中,若能找到它们的踪迹,便可搜罗每块骨头的经历——人与鲸骨的相遇,为了改造鲸骨而动用的心思,必定是私密的体验。

  鲸骨出现在家宅之中,混杂于工业时代的人造物品之间,是不速之客。鲸骨还保留着一丝野性,只要有鲸骨在,岛民的生活便和飞速运转的当下保持了距离。在岛屿密集的屋顶之内,鲸骨还会代代传递下去,这本身就是个奇迹。那头鲸还在,皮肉归还给大海,骨骼留存在岛屿,它并没有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