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鼓励每个人分享与表达个体新鲜的经验与见闻,以此进入公共生活——

必有人亲述世界最真实的样貌

青岛日报 2024年03月25日

  《我比世界晚熟》   胡安焉 著 胡杨文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01

  ▲《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   黄灯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02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杨素秋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01

  《弄堂里的西西弗斯》   路明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4.01

  《九路口》   伊险峰/杨樱 著   理想国/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02

  《走过一座海》   王柳云 著   后浪/湖南美术出版社2024.03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高校教师杨素秋以她在政府部门挂职时的亲身经历写了一本书,讲述用一年时间在地下室建起一座图书馆的故事。这部名为《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非虚构作品,作为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文纪实”2024新书的一种,从年初面世至今,已在豆瓣获得高达9.1分的评分。

  人们为何会对一位非职业作家的新作情有独钟?曾有网友回应:理想主义者的文字总是让人动容,且重要的是,这位理想主义者最终突破了现实的重重壁垒,做成了一件事。

  作为大众阅读的风向标,2023年豆瓣的年度图书榜单中,位居首位的也是一本非职业作者的“非虚构”——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精英读者或许很难理解,一名快递从业者的北漂人生缘何会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而就在这个春天,非职业作家的非虚构写作已日益风生水起,除了杨素秋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还有黄灯“我的二本学生”的第二部《去家访》,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80后”上海的哥黑桃的作品《我在上海开出租》,“后浪”新推出的边写边画的底层女性王柳云自传《走过一座海》……今年全国两会上,身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的韩敬群有一项提案,特别针对“素人写作”,他说:文本面前,人人平等,出版社、杂志社应秉持这样的文学标准,既重名家大家,也不薄素人平民,一切都以写出好作品为原则。

  在这个充斥着海量信息的时代,人们在城市乡村载浮载沉,正因如此,那些触碰人性深处、折射真实社会图景的普通人故事才格外能感同身受。真实而有质感的文字,在今天视频、短剧充斥的网端及现实世界中,依然力透圈层,动人心魄。百年后,或许还能成为后人窥探这个时代的考古凭据。

  评论家李敬泽不久前在为作家薛舒创作的非虚构“生命两部曲”做图书分享时说,“这个时代,我们有一种文化,就是需要表达和分享自己经验的文化。我们正身处在一个日益复杂的社会,而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实际上是相互隔绝的,一个充分表达和分享经验的机制因此至关重要。”在他看来,人们的自我表达与分享本身就是非虚构文学的根本所在。作为一种“把新鲜见闻加以叙事化,构成有意义的故事”的文体,“非虚构”大概真正做到了人人都是写作者,它鼓励人们更好地理解我们未曾经历的那一部分世界,以此进入共同的公共生活。

  写在场的和经历的生活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拉扯是最大的共情

  1月刚刚上架、豆瓣评分即达到9.1分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让读者认识了杨素秋。一名文学博士,在陕西科技大学教授了十年文学和美学课程,2020年春天到政府部门挂职,做了一件一般人很少有机会做到的事:一砖一瓦一书地建起了一座图书馆。

  在家人、同事和领导心目中,杨素秋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对权力职称都没什么兴趣,好像活在云端,不接地气。而她自认为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想尝试任何没有尝试过的事物,这一次,她经历了从理想到现实,超乎想象的巨大挑战——亲历了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的尴尬:比如怎么批示文件,开会时上台讲话有什么顺序和礼仪,到食堂吃饭落座要遵循什么样的规矩等等,她什么都不懂,因此闹出了许多笑话,后来还因为一篇“自由散漫”的文章惹出风波,专门去上级部门赔礼道歉。不过,最艰难的还是建设图书馆:“坏消息像轧木厂里粉碎的木屑,纷纷扬扬,扑了过来。”刚刚完成硬件装修的位于地下室的图书馆被淹,现场一股酸臭味扑鼻,刚刷好的墙面上涌出腥黄点子。排查后发现是地上一层饭店漏油所致,接着是新一轮的扯皮……;选书的过程也匪夷所思,她记录下拥有了一丁点小小权力后,被商人们包围的情境,以及在一个深夜,如何接到了意想不到的神秘电话,获得了新的社会认知与经验;如何为一份触动了多方利益的图书馆书目开启一场保卫战……不过这其中也有欣慰,通过采访漫画书迷,她得到了一份长长的漫画书单,后来有人在网上推介图书馆时总会说,这是一座拥有全套《灌篮高手》的图书馆;她去街道和社区听盲人读者心声,为他们引入“听书”内容;她在童书选书时下功夫,劝慰父母不要阻止爱看漫画的孩子……这是一本年轻人包罗万象的社会调查报告,但又不止于此。

  作者阅读或接触的形形色色的图书也是书中主角,她提及挂职期间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两本书:一本是雅克·朗西埃的《无知的教师》,鼓励个体在陌生领域自学,坚信自己能读“不能读”的书,能写“不能写”的东西。合上书,她像是背后被人推了一下,坚信自己能编“不能编”的书目,能做“不能做”的工作;另一本是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她不允许自己得过且过,沦入无脑的“平庸的恶”。

  在图书编辑那里,我们还获得了一份杨素秋为这次非虚构写作阅读的书单:她重读了《光荣与梦想》,看了学者李长之的《史记》评述,还有描写基层生活体验的书籍——一种是以观点和论述为主,如《小镇喧嚣》《送法下乡》;另一种以叙事为主,重视文学性和画面感,如《江城》《我的二本学生》。她的书,意在两者之间。此外,陕西的风土,春天的柳絮,高原上的民歌,西安的文物,四季的小吃也都在书中呈现……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她从容转换,初战告捷,这或许也是这本书收获读者的关键,或许杨素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的个体经验是如何进入到公共生活的层面,引发如此多的共鸣的。做过矿工、出版了诗集《炸裂志》的陈年喜曾经一语中的:“你所经历的那个生活就是公共生活,每个人都可以写出自己在场的、知道的、经历的生活,组成的是一个时代的景象图。”他认为非虚构之所以兴起,正是因为我们在许多虚构文学作品里很难读到真相和世道人心。

  保持自动而真诚的探究

  个体经验总会在不经意间与时代保持同步

  2024年,凭借《我的二本学生》声名鹊起的非虚构写作者黄灯继续写作,《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记录她在2017年至2022年走访学生原生家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相对于单纯的个人生活经验写作,黄灯的写作更像是一份有关国民教育的跟踪调查报告。

  她从讲台上走下来,跟随学生回家的路线,一路换乘高铁、长途客车、中巴车,电动车、摩托车,去往腾冲、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遂溪、廉江、韶关、孝感等地,去到已经废弃的小学操场、爬上老房子的屋顶、坐在茶园的高坡上、溜进快递分装车间、穿梭于养蚝厂的水域间、捡起田埂上红薯枝叶的藤蔓,她感受学生成长的环境,体验每一个家庭为孩子教育所做的艰辛付出,在那些散落在地图上、需要无限放大才能看到名字的小城、乡镇、村落里,她和学生的父母、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同学发小、街坊邻居坐在一起,倾听他们对教育和人生的体悟,更真切和深入地了解那些从四面八方来到她课堂上的年轻人,她比任何时候都在更深的意义上贴近教育、贴近当下中国的现实,也贴近自己。

  黄灯延续了她在《我的二本学生》创作中对于生命个体的真诚探究,这也是对非虚构文字本身的真诚。曾经有人当面说她是那个最会选IP的人,刚好找到了一个阐述底层现实的点。这令黄灯十分反感,她反驳,这个点并不是自己刻意找到的,生活本就如此。而她,则是一个“自动的写作者”。

  她说自己不喜欢生硬地介入现实,或是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去特定的场所,这种创作像是被绑架了。实际上个人经验在很多时候可以跟公共经验实现对接,对接的点则取决于个人经验如何书写——是写自己的事情,还是以自己作为某一类型群体或者阶层的代表。在一次新书推介活动中,她说,自己作为“70后”跟中国转型期完全同步,见证了当代中国的每一次重要改革,“我自己身上就有好多改革措施,”所以,个人的事情也同样是公共的事情。

  做原生态的自我观察者与表达者

  “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的追问中隐藏着时代的轰鸣

  豆瓣2023年度图书《我在北京送快递》的作者胡安焉出新作了,在这部名为《我比世界晚熟》的自传中,他尝试从自己的心理状态、性格、观念等精神内容出发,去追问“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

  这是一名非职业写作者对于自身的一次原生态的观察与整理过程,他在书中冷静分析了自己“20年换19份工”的心理成因,或许正是这份毫无保留的自我剖析,让每一个因工作而陷入精神内耗,厌倦了“和人打交道”的打工人都深深共鸣。一个普通青年的境遇与选择,现实的困惑与思考,也是一份当代社会的原生档案,从另一个视角见证21世纪中国经济发展至今的多种样态,在“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的追问中,也隐藏着人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时代的轰鸣。

  王柳云则代表了另外一个置身于时代轰鸣而坚守自我精神自由的群体,这位年长女性的人生很难被定义:50岁前,她跟写作和艺术几乎不沾边,高中辍学,做过生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51岁拿起画笔,去福建、深圳学画,后到北京成为一名大厦保洁员。休息时间,推开厕所的门,就是她的三平米画室。57岁时,她开始写作,出版《青芥人生》和《月光不迷路》两本书。学画、卖画,写作、做美术老师,抑或打工、游玩的人生,看似洒脱,个中的酸甜苦辣无以言表,唯诉诸于文字。

  在自传作品《走过一座海》中,她写对自然的热爱:“我生性热爱自然,自然中的一切美好在我的记忆里叠加、拼贴,哪怕是一小块苔石的光泽和遥远的另一条溪旁的一簇蓼蓝,只要意念一闪,流水飞来,蓼草、苔石、小泉组成的画面已在我眼前。”写心路历程:“我经历了太多痛苦和挫败,多到习以为常……所以早已不放在心上,枕着痛苦抱着失败睡一觉……接着另辟道路或从头再来。在此过程中,痛苦被批量灭掉,失败自己倒下,我踏着它们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流。”她说,“我习惯了被蔑视和背叛,倒也没当回事。”

  比她更为年长的素人写作者杨本芬理解她的作品:“是倾诉,也是自省与自我疗愈。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会遇到酸葡萄,有人轻易弃之,有人则试图将其酿成琼浆,即使不行,也要吃下去果腹,王女士就属于后者。”在杨本芬看来,文学是容易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的,唯有一种文字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可谓老少咸宜,那就是用真情实感写就的原汁原味原生态的文字。“文学艺术是可以令人飞升的,只是在飞升的过程中,灵魂可能会失重,这时候,就要赶快回到现实中来,看得见的、可触摸的日常生活常常是对人的一种拯救。”王柳云正是用她饱含感情的笔触描写着她所熟悉的底层生活,她将它们和盘托出,不加任何佐料,让你品尝到原汁原味的真实与新鲜。

  以个体的情感经验回望世界

  每个人都是昨日世界的一部分,他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当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严飞在朋友家遇到在大学教授物理的路明,并未想到他会以非虚构写作的形式,回望这座他们共同熟悉的城市——上海。他的作品里是真实的弄堂,有真实的人物,“肇周路像一条河,源自西藏南路‘易买得’,一路向西流去。到济南路路口,如同遇上顽石,硬生生拐了个直角,成了南北向,拗出一个大写的“L”。肇周路还有一大特色,名牌小吃多:耳光馄饨、长脚汤面、逸桂禾、麟笼坊……有一家没招牌的小店,专卖辣肉面,常见客人拖着拉杆箱排队,说是刚下飞机。”“下午三点钟,董舒成坐在店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阳光射在光头上,有电灯泡的效果。一个穿圆领汗衫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说,爷叔,打两张双色球……”

  《弄堂里的西西弗斯》中所写便是这样一个一个具体的路,具体的人。文学性的语言,却不局限于文字的美好,作者深入田野、挖档案、做访谈、追踪家族史……他想要为这些人留证,写下他们对抗命运跌宕的决心和颠沛流离下珍贵的坚守与骄傲。作家严飞在序言中引用了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的话:“生活中的一切重大事情都是这样。一个人获得这类认识,从不是通过别人的经验,而始终只能从自己的命运中获得。”每一个普通人都是昨日世界的一部分,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映照出大时代之下的命运流转,在那些小径分岔的人生十字路口,每一个人每一次选择的背后,又是一代人在历史的巨大压力下,被遮蔽、被遗忘的记忆。正如非职业写作者路明在《多情应笑我》这一篇里所写:“经历了如此漫长跌宕的岁月,一个普通人遭遇的一切生离死别,都只是‘小离别’。无数人被历史的车轮碾过,零落成泥,无声无息。”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看见的只是一个由经历、实践和习惯所决定的东西,这是一种主观选择的行为。而真正引起共鸣的,正是这些个体经验叙事,人们彼此相连的情感是共通的,只有将生命还给社会,再现个体在驳杂世界中细腻而又厚重的生命体验,才有助于激发更为广阔的情感共鸣与集体记忆。这或许正是非虚构写作在“回望”维度的价值所在。

  2024年春天,非虚构畅销书《张医生,王医生》的作者、媒体人伊险峰和杨樱也在以自己的非虚构方式回望上海这座城市,他们用一年的时间,从长乐路和襄阳北路的路口开始,跨越9 个路口,111 种职业,580 家门店,62 个人。英姐的公路商店、小李水果店、范阿姨的服装店、高松的为民门窗店、卖煎饼果子配咖啡的网红店……社会网络、商业生态、城市逻辑、文明肌理,上海社会的聚与散,依次展开,《九路口》饱含个体的情感,理性的思考,所有的观察和分析都指向下述追问——文明对于城市和普通人的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