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与蜡梅同住

青岛日报 2024年03月18日

  前不久与家人一起到外地玩,网上订的一家连锁酒店,在一楼还有一个小院。我一到房间就被这个小院子惊艳了,因为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蜡梅,另一棵也是蜡梅,时值初春,花开得正盛,它们在阳光里的花瓣近乎透明,而花蕊里那一点朱红就更加惹眼了。我拍了几张图发到微信里,说腊梅正开。诗人小西马上纠正我,应该写作蜡梅,因为它的花像蜜蜡一样。蜡梅并不是梅,梅花是蔷薇科植物,蜡梅则属蜡梅科。经过这么一番科普,我对这两株蜡梅的兴致更加浓了。我们信号山路25号的院子里也有一株蜡梅,往年开得很盛,今年大约是天气冷还是什么原因,春节前还只几个小花苞。不想蜡梅之盛,在这里补上了。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尽管行程紧张,但一回到酒店,我都会到小院子里坐一会儿,那几天温度适宜,我们有时就点了外卖坐在院子里吃饭,一边吃,一边看到蜡梅花上的阳光一点点变红,又一点点地暗下去。酒店一楼的房间都有一个小院子,但唯独我们这一间是有蜡梅花的,仅凭此一点,就觉得不虚此行。

  女儿说,如果把这些照片发到“小红书”里,这间“与蜡梅同住”的客房一定会成为网红。我对所谓的“网红”一向反感,因为无论什么成为了网红,就迅速变得乏味,这间房如果真的成了网红,“小红书”上一定会精确地指导人们,最佳赏梅时间,最好拍摄角度,本来一件风雅的事,被拆解成广播体操岂不是很傻?不过我又想,即便房间不红,我们再在同样的时节到同一间酒店,订上同样房间的可能也几乎是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难两次住进同一个房间,这是个概率问题,也是个哲学问题。

  回想起来,我反复住过的酒店好像只有北京的齐鲁饭店和上海的明珠酒店。齐鲁饭店在什刹海,环境很好,只是我频繁去住时,那里还不通地铁,最近一次去北京,发现地铁的北海北站与酒店只有数百米。齐鲁饭店旁边有一个小吃店,卖炒饼,分量很大,炒饼中有肉有菜还有饼,既是饭,也是菜,再加上两瓶燕京啤酒,经常是我一个人的晚餐。吃饱喝足,回酒店写稿,那个饼很瓷实,一大盘饼估计没有半斤,也得四两,如果换成现在,大晚上吃一盘非得积食不可,不过那时正是“吃一盘钉子也能消化”的年龄,区区一份炒饼当然没什么大不了。上海的明珠酒店则是上海电影节的指定酒店,每年去采访电影节都住这里,酒店位于肇家浜路,距离襄阳路的服装市场不远,那几年,我穿的衣服都是在这个市场买的。服装市场里的衣服全是假货,洗上几次就变了形,也是仗着年轻,啥都敢往身上招呼。

  “与蜡梅同住”的房间勾起了我许多回忆。从前做记者,时常出差,但与蜡梅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那时出差都是两人一个标间。有时一个人出差,住到标间里,看到洗手间里有打开的牙具,衣橱里挂着陌生的衣服,就开始猜测同住的人有啥特征,抽不抽烟,健不健谈,睡觉打呼吗?

  有一年春节前,我去北京采访春晚彩排,那时,全国晚报有一个文化记者学会,每年会与春晚剧组协调,留出几张票,供全国各地记者观摩。大家到了北京,先去《北京晚报》文化部报到领票,我去时恰好遇到几位全国各地的同行,我们便找到一家报社的协议酒店,全都住在那里。同屋是一位比我大十岁左右的老哥,他一到房间就摊开稿纸,冥思苦想,我说:“还没采访呢,您要写啥稿子呢?”他也不答。到了晚上,他把那几页纸拿给我:“小张,你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错字。”我一看,原来他是给他们的总编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要求分房子。当年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符合条件的人都在争相抢末班车。从这封信的内容看,这位老兄虽然已经三十几岁,但还没有结婚,并且群众基础不太好,打分不高。信中陈述了他对于报纸发展的贡献,之所以群众打分不高,在他看来是因为“木秀于林,风必吹之”。我说:“大哥,难道不是‘摧之’么?”他瞪着两个大眼看着我说:“你比我们领导水平高,我都这么写了好几年了。在他们的方言里,‘吹’与‘摧’是同音,他打小就这么写。”这位老哥的名字我一直记着,后来互联网兴起后,也时不时在新闻网站上看到他的稿子,每次看到我都禁不住想:不知他分到房子了吗?群众之风是不是吹(摧)到他呢?

  出差在外,与谁住一个房间都是随机的。一次在宁波采访金鸡百花电影节,与我分在一个房间的是南方一家广播电台的记者。我每天采访完,先与朋友们到附近的排档吃喝一顿,然后回酒店写稿子,每天写完都得半夜一两点。写稿时免不了要抽烟、喝水、来回溜达,估计同屋的哥们也睡不踏实。搞得我心里很愧疚。不过,我很快就不愧疚了,因为这哥们接到后方的电话,要他每天在早间节目中播报电影节的新闻,于是,他每天四五点就起床,跑到卫生间里声情并茂地念稿子。南方人普通话不灵,有时念着念着嘴就“瓢”了,我躺在床上恨不得把他从卫生间里擒拿出来,替他念一遍。

  住酒店对我们来说其实也是工作经验的一部分,酒店里有许多设施与家里不同。比如,一次性牙膏的盖子里藏有一个尖尖的头,可以刺穿牙膏的封口,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地用力捏,牙膏就容易走了“后门”。在浴缸上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像铃铛一样的东西,可以拉出一根绳索,用来晾衣服。好莱坞有一部系列电影叫作《死神来了》,故事就是讲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离奇地死去,其中一集有一个人便是被这个晾衣服的绳索勒住了脖子。看过这部电影后,我每到酒店都对它十分敬畏。酒店里的袋泡茶在当初也不常见,第一次喝的时候,我把外面的纸包撕开了,好嘛,这一杯茶比北京人常喝的“茉莉高碎”还要碎上一百倍。

  不知从何时起,酒店退房不再设有查房这个环节,想必是酒店里的毛巾、水杯极少丢失,早些年,这个查房的过程是很繁琐的。集体出行时,大巴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除了领队,所有的人都已经落座,而前台还在不紧不慢地核对一个个房间的情况。偶尔遇到某些队友,喝了冰箱里的收费酒水,自然少不了一通周折,假使计生用品的数量对不上,还会为余下的行程增添话题。退房时查房,是因为酒店里的东西常丢,常丢的原因是酒店里的用品比家里的高级。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即便住五星酒店,许多人也是自备毛巾、拖鞋,讲究的人连床单枕头都要自带。

  2012年,我参加广播电台主办的欧洲万里行活动。这个活动要开车去好几个国家,经常一天换一家酒店。在法国南部和意大利的酒店卫生间里,我们发现马桶边通常还有一个与马桶差不多大而没有盖子的洁具。同去的朋友颇为疑惑,我则想起多年前曾看过一位日本作者尾妹河童写的书,叫作《窥视欧洲》。尾妹河童是一位舞台设计师,他游历欧洲,将所见所闻都写成了图文并茂的文章。其中亦提到这种名为“净身盆”的设施。作者说,因为欧洲人不像日本人有泡澡的习惯,所以常用此设施来清洗下身。根据尾妹河童的考证,在欧洲越往北这种设施就越少,而在拉丁语系的国家,无论酒店多么小,都会设有“净身盆”。这不是马桶,不能便溺,尾妹河童甚至用它来冰镇水果,因为“吃的时候还是要削皮的”。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同住的哥们,他认真地说,“净身”这个词怕是不好吧?

  欧洲的酒店很少见所谓的“标间”,往往都是大床房。于是,我与同住的哥们,每天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拆床。我们发现,大部分的大床居然都是两张床拼的,偶有单床,便把床垫抬下来,一人睡床板,一人睡床垫。同屋的哥们不久便找到了窍门,每到酒店便写一张字条“two beds”,然后在字条上面放一点小费,这样等我们再回房间,床单都铺好了。

  去年,我去一座小城参加文学活动。旅游旺季,房间紧张,所以,主办方都是安排两人一间。我来到房间时发现,同屋是一位熟悉的作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箱子发呆。他一看我来了才松了一口气说:“我正在这儿想,也不知跟谁同住,要是不认识有多尴尬。”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打开箱子说:“我这箱子还没拆呢,我想要不晚上回家得了。”

  其实,我也差不多,人越年长就越怕见生人。年轻时跟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同室数日,不仅不尴尬,还成了朋友。而人到中年之时,竟然只能与蜡梅花住一个房间了,哈哈,难道我们会成为林逋那样的高士吗?我与这位作家朋友分享了这个故事,他说:“能成高士当然好了,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那样的机会啊。”说着,我们就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