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有一条小吃街,每当夜幕像剧场里的绒幕慢慢落下,摊主们便如练家子一般,摆弄着自己的家伙什出摊了。有的拉开卷帘门,有的掀开摊位前的防雨盖布,有的左右腾挪停稳手推车,把食材一一摆上台面。烤饼烤肠烤肉、砂锅酱肉、杂粮煎饼……各色美食粉墨登场,香味穿透行人味蕾。
小吃街入口处有一个餐车,售卖的章鱼小丸子很受欢迎。摊主是一对聋人夫妇,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女人戴一副眼镜,圆圆的脸庞总是笑意盈盈;男人棱角分明,长相俊朗,两人同框很是养眼。这对颜值夫妇在小吃街上人气很高,食客们偶尔路过餐车,总要唏嘘命运不公,怎会让这样美好的一对璧人,此生遁入无边的静默中。
聋人夫妇的餐车并不大,不过三四米宽。车顶写着几个大字:章鱼小丸子/无骨鸡柳,大字下是半掩的玻璃窗口,摊主在餐车里操作烹制的过程透过玻璃一目了然。玻璃窗下面是点餐小桌板,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字样:我们有听力障碍,需要时请指点下菜单,谢谢!点餐板上画了花花绿绿的图案,图示章鱼小丸子的不同口味,并详细标注了不同分量的价格。
对比夜市的喧闹,这个摊位前没有你来我往的吆喝声,老顾客知晓他们是听障人士,安静地用手指在点餐单上指出自己想要的口味和分量。顾客的手指就像指挥棒,男人的目光会盯着它转动,生怕点错了单。等到领会顾客意思,他便蜷起两个手指,比一个“OK”的手势回应。实在有交流不明白的地方,男人会用手机打字给对方看。
女摊主很安静,只顾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调好的面糊装入带油嘴的量杯里,逐孔倒入面糊,放入章鱼粒,撒上卷心菜丝,再用面糊填满。小竹签轻轻拨动,圆滚滚的小丸子便慢慢滋出喷香来。男人把女人煎好的小丸装进包装盒,淋上番茄酱、撒上海苔碎,或者放上木鱼花。木鱼花很轻,遇到热气后便飘飘摇摇起来。
由于与顾客交流不顺畅,聋人夫妇的摊前总是排满等待点餐的长队。每天稍晚些时候,男摊主的父亲会及时赶到,充当翻译,也给夫妻俩帮厨打下手。老人脸上少有表情,面部肌肉紧绷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他要时刻调动嘴巴、耳朵、眼睛、手和腿脚,帮听不见的儿子“堵漏洞”。
再晚些时候,男摊主的母亲会背着书包、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走进餐车,那是孩子在托管班写完作业的时间。摊主夫妇的孩子大约上小学四五年纪的样子,一走进餐车,便站在一个角落里熟练地给包装盒套袋子。
夜是墨色的,餐车里的灯光是亮的,一家人在里面忙碌的情景很像一幕舞台剧。叉子、袋子、盒子在他们手里流转,无缝衔接地默契。一个手势或者眼神,对方便已心领神会。
有一天,我下班晚了,看见餐车里的孩子正倚在门口,大口啃着煎饼果子。作为老主顾,我大体了解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日常,多数情况下老太太会带点饺子等简餐,给忙碌的一家人当晚餐。
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章鱼小丸子,我随口问了一句:孩子今天吃得有点简单啊。老太太解释道:最近她腰疼病犯了,没法下厨做饭,在来的路上只给孙子买了个煎饼果子充饥。我这才注意到,老人的腰是弯曲的,她用一只手叉在腰间,努力支撑着站立的姿势。
有排队的老顾客经常会和老人聊天,竖起大拇指夸儿子能干、儿媳贤惠、孙子懂事。大爷话少,总是机械地附和着众人的夸赞:挺好、知足。老太太爱唠嗑,不时絮叨起自己前半生的故事,波折得像戏本子:老两口都是正常人,谁知生下的大儿子竟是聋儿,他俩不甘心,两年后又生下小儿子,却还是聋儿。确诊那天,大爷一夜白头。
每当老太太讲到小儿子时,话少的大爷总会忍不住插一句:在工厂上班的小儿子长得更俊,跟电影明星一样。
说起这些家事时,老两口的语气平静得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湖水。与命运做过抗争,便不再执拗,如果脚下的路注定要伸往他们不能接受的方向,那就陪孩子们一起走下去。一家人在一起,苦点,累点,即便经历风雨,总归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一起去面对。
有时候我工作一天心情烦躁,回家时路过这辆餐车,真的很能平复心情。餐车里忙碌的身影,在灯光下摇晃,横横竖竖地交叉在一起,就像被命运封住的人生,接受而后努力向前走。
晚上九点多,夜市行人渐渐稀少,摊主们陆续开始收摊了。聋人女摊主把餐车的灶台用抹布擦干净,地板扫过一遍渣子后又用拖把擦干净,整理箱规整好,一家人各自搬几个箱子一起走向街道的尽头。
在他们身后,夜市的街道恢复了宁静。周围楼房窗户间,流溢出万家灯火,混杂在树影之中。头顶的月亮圆又亮,照着他们一家人的身影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