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记

青岛日报 2023年08月14日

  ◆ 张毅

  自从搬到一个偏远山下后,就把自己当成乡下人了。

  我住的地方是崂山支脉的一部分,前些年因为规划,原来的村子搬走了,留下一片空寂山坡和断垣残壁。闲暇在山间行走,常见一段碎石垒起的石墙,石墙能隐约看出烟火的痕迹。附近兀立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有口水井,井边砌着石栏杆,石栏杆旁长满墨绿色的苔藓。井口是用石头砌的,上面有几道凹痕,是农民提水时麻绳磨出的痕迹。此景不禁让我想起明代诗人刘球《山居》的诗句:“水抱孤村远,山通一径斜,不知深树里,还住几人家?”

  我住的地方前面有条河,是从山谷流来的,河床蜿蜒曲折。夏天的时候,河边长满大片荻草,之前,我一直把它们误当成芦苇。荻草是水陆两生植物,荻秆直立,叶舌短,叶片扁平。荻草多野生于山坡、河滩以及荒芜的低山丘岭上,其生长能力极强,常形成大面积的草甸。秋天来时,河边的荻花开了,微风吹过,形成一片白色的波浪。冬天,岸边的荻草黄了,寒风一吹荻花就散开了,漫天飞舞,像在下雪。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到“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说的就是秋天荻花随风摇曳的情景。河边的树林里常有斑鸠“咕咕”鸣叫,这是一种珠颈斑鸠,颈部的黑白斑点像散落的珍珠。我多次在山谷听到斑鸠的叫声,它们的喉音听起来低沉深情,让我想起雅克·贝汉《迁徙的鸟》中的音乐。山坡上有几棵梨树,春天开满了白花。梨有药用,能止咳润肺。梨木硬度大,多被用于造船。记得老家天井里也有一棵梨树,是我爷爷栽的。自记事起,那棵梨树就顺应时令,春天开花、秋日结果,它们像诚实的农民一样,从不耽误自己的季节。

  傍晚时分,山坡有种独有的寂静。夜色从山脚下蔓延开来,山脚下的房屋,树木和菜地的影子最先模糊了,半山腰依然发出朦胧的光亮,河水在山下闪着清冷的光,一些鸟儿逆着夕阳飞远。有人在山下点燃树枝,炊烟沿着山坡升起,慢慢和夜色融为一体。山峦在夜色里起伏着,能够看见河水中的月光在波动,岩石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当山坡上的庄稼看不见时,夜晚便真正来临了,这时可以看到,山头的剪影印在苍茫的夜空里。静谧是乡下的底色,像是久远的往昔。

  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童年和遥远的乡村。童年时,记忆最深的就是黑夜。黑夜降临前,乡村上空飘着一层薄雾,农人赶着牛、扛着农具,说着去年的玉米、今年的麦子。喊牛的声音、找孩子的声音、农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地缭绕在村庄四周。这样的夜晚,我和乡村的孩子常隐身于草垛之间,藏猫猫像一个寓言,使人生极具游戏的隐喻。我们藏在草垛的阴影里,忐忑地等待伙伴的手从背后伸来,心里既惶恐又惊喜。这样的夜晚,爷爷吃过晚饭后,就端坐在老屋的土炕上,一条腿弓起来,另一条腿伸开去,粗大变形的指节让我想起苍鹰的爪子。他手中的铜烟袋在暗处一明一灭,寂静苍劲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宛如一座青铜雕像。

  山坡的草丛里,到处是蟋蟀的叫声。蟋蟀在我老家叫土蚱,它们白天隐藏在土壤湿润的砖石下和洞穴中,夜晚出来活动。蟋蟀的叫声细弱委婉,如同秋草的叶脉一样,带着淡淡的伤感。法布尔在《昆虫记》中这样描述蟋蟀:“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蟋蟀是个地道正宗的哲学家。它似乎清楚地懂得世间万事的虚无缥缈,并且还能够感觉到那种躲避开盲目地、疯狂地追求快乐的人的扰乱的好处。”蟋蟀的鸣叫有极强的时令特点,《诗·豳风·七月》里写道:“五月螽斯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感时应候的虫声合唱里,蟋蟀无疑是最动人的歌者。

  乡下与市区不同,这里很少有超市,但住在乡下能吃到农民种的蔬菜和水果,我常坐公交车去山村赶集。到了集市以后,我专门找那些乡村老大爷,他们常坐在马扎上,面前有一小堆蔬菜,一看就是自己种的。我蹲下问好价格,老大爷称好菜后悄悄告诉我,“你就放心吃吧。这些菜都是我自己种的,没有使药。”我常在早晨或雨后的集市上,买到农民刚从地里采摘来的蔬菜,菜叶上还带着几滴露珠,用手抓一下,蔬菜湿漉漉的。甚至有几次在菜叶上看到绿色的虫子。从山村集市往回走时,经常想起少年时陪爷爷赶集的情景。当年,老家邻村也有一个集市,每逢农历初五、十五、二十五,附近农民都带着自己的农副产品在集市交易。秋天到了,经过一个夏季的疯狂生长,我家梨树上的梨子已压弯枝头,一树金灿灿的梨子。这个时节,爷爷会摘一些梨,仔细装在箢斗里,让我陪他去集市卖梨。每次在集市上找到摊位后,爷爷会给我买两条“香油果子”,那个年代,“香油果子”是爷爷对我最高的奖赏。我拿着“香油果子”一边吃,一边蹦跳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年夏天,我在赶集返回途中遇到一场暴雨。那个上午,我在一个山村集市买完东西后,坐上开往住处的公交车。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公交车开了不久,车窗外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许多鸟尖叫着从空中掠过,空气瞬间变得潮湿了许多。不多一会儿,几道闪电之后,暴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那是一场罕见的风暴,惊雷不断在天空炸响,向四处放射出蓝色的光焰。公交车在大雨中慢慢行驶着,灰蒙蒙的山影在窗口忽隐忽现。半小时后大雨渐渐停了,天空重新晴朗起来。快到站时,旁边一个老大爷看着我说,看你的样子不太像我们乡下人。我笑着说,我就是一个乡下人,现在就住在乡下。老大爷摇头说,嗯,不太像。我回家后已经接近中午,那是搬到乡村后,唯一在雨中赶集的经历。

  在我喜爱的作家中,许多作品是写乡村生活的,哈代就是这方面的代表。这位19世纪英国小说家的作品,大多是以英格兰的乡村为背景,他的作品有着自然景色的清新和纯净,贯穿着浓浓的乡村情结。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小说《乡村生活图景》,是继《爱与黑暗的故事》之后的作品。这部作品源于他自己的一个梦境,奥兹虽然写的是以色列乡村,但表现的却是普遍性的人类境况,酷似卡夫卡的小说。

  乡村是一种自然属性的生活方式。许多作家中年后开始告别城市,选择了安静的乡下生活。梭罗28岁那年,开始在瓦尔登湖畔的隐居,他在湖畔搭建木屋、开荒种地、写作看书,过着简朴、原始的生活。梭罗自己种植萝卜、玉米和马铃薯,拿这些到村子里去换大米,没有东西吃的时候,还隔三差五地去附近的农户找吃的。在这里,他完成了《瓦尔登湖》大部分内容的写作。塞林格以《麦田守望者》成名后,隐居在新罕布什尔乡下的山顶小屋里,人们如果想拜访他,得事先递送信件,而被他拒之门外是常有的事。塞林格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他不接受媒体采访,即使出现在附近小镇上,也不与人说话。这样的生活,使他始终保持自己童稚般通透的心灵。海明威的一生充满传奇,他的隐居生活也比较野蛮。在古巴时,他不只在加勒比海岸的阳光下品咖啡、抽哈瓦那雪茄、喝朗姆酒,还喜欢去搭帐篷、打猎、钓鱼、野炊。《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的代表作之一,书中的主人公哈里受伤后,最后死在了雪山营地。故事的结尾是哈里做了一个梦:他乘着飞机,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飞去。“前方,他目所能及的像整个世界一样壮阔,雄伟高耸,在阳光下白得令人难以置信,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其实,这些作家的隐居行为与我国古代的文人精神相契合。东晋诗人陶渊明41岁时最后一次出仕,他在做了80几天的彭泽令后归隐。《归园田居》写了陶渊明辞官归隐的感受: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诗中表达了他崇尚淡泊生活,不愿同流合污,洁身自好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