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银胜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

青岛日报 2023年07月03日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钱锺书在《写在人生边上》如是说。钱锺书的这句话不胫而走,已然家喻户晓。

  钱锺书夫人杨绛先生的百年沧桑,无疑也是一部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书”。

  我以为,广义的知识分子可以分为理论家、学问家、思想家三类。杨绛先生、钱锺书先生研究的学问,虽然与现实并不紧密挂钩,但他们对于现实也十分关心和了解。

  我们当然知道,已经谢世的杨绛先生,无疑是中华民族的杰出女性,她有知识、有情怀、有抱负、有理想;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是著名作家、翻译家,在相夫教子之余,完成了名著《洗澡》《干校六记》,另有散文、译著凡十几种。她的丈夫钱锺书素有“誉妻癖”,曾这样评价杨绛: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做妻子;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杨绛先生则说,“我与钱锺书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我们当初正是因为两人都酷爱文学,痴迷读书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锺书说他‘没有大的志气,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这点和我志趣相同。”毫无疑问,杨绛先生是钱锺书先生文化遗产的看护人。

  杨绛先生为了亲人坚定而温柔地守护着尊严,称她为“女神”,也毫不为过。“女神”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甚至也会失误的时候。特别是身处剧烈动荡的社会,杨绛先生为人处事、性格情感颇为复杂斑驳,在所难免。而她本人在一百岁的时候也自承,“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杨绛先生既然自承 “沾染污秽”,说明她其实也是普通人。

  多年前,我通过采访杨绛先生,并在倾力搜辑反映杨绛先生及其时代的众多图书、报刊、档案资料、书札笔记等各种资料的基础上,爬罗剔抉、考证比对、穷原竟委、杂中取真,极费心思,从大量文献里捕捉了杨绛精神的闪光之点。以客观又不失温情的笔触叙写了杨绛先生复杂多姿的百年人生,包括她童年的成长、家庭的变迁、求学历程、文学创作,以及她同钱锺书半个多世纪相濡以沫的爱情,在尽显其博学、睿智、从容、坚强的才女贤妻风范的同时,也忠实地反映了杨绛先生为人处世的复杂性格,真实地复原了曾经遮蔽的若干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

  在写作《杨绛全传》时,力图取材真实,考证缜密,叙述客观,相信经此努力,为读者再现了一位令人敬畏的真实可信的杨绛。因而,以下几点值得重视:

  第一,已经涌现大量涉及杨绛、钱锺书的史料,难免鱼龙混杂,需要花费去伪存真、去芜存精的功夫作考证与甄别。虽然已经出版过五个版本的《杨绛传》,但是我不愿停留在舒适区,我愿迎接挑战。

  第二,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克服懦弱胆怯的人性弱点,以认真扎实的功夫,全身地心投入,精心完成真实可信的杨绛传记。以此推动杨绛研究,更新读者的认知,祛除成见与偏见。

  第三,人需要反思,也只有人能够反思。何谓反思,用王元化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要成为真正的启蒙者,“就要不怕把思想、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观念,放在理性的法庭上加以审判,重新估量它的价值、判定它是否应该继续存在下去,这才叫反思。”元化先生的这番话,应该成为观照反思意义的钥匙。由此,我们应当不断反思历史、反思历史进程中的人物。

  学者马迪厄毕生从事于法国革命史的研究,从他准备写博士论文起一直到去世,三十余年未曾间断过。他曾说明了他所用的史学方法:“非有可靠证据勿下论断,非证以可信的材料,勿轻于相信;对人物与事变之判断,必须依据当时之思想与判断。任何文献必须予以最严厉之批评;对于流行之歪曲与错误的解释,即出之于最可靠的史学,亦须无情地予以摈弃。总之,须以求真为主。”他的一切成绩,都是遵守这种方法与精神所得的成果,因此,他往往推翻前人成说,却为一般专家所承认。

  前有马迪厄的启发,后有自己的反思,我对写好一个杨绛先生这部“人生大充满期待。

  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说:“你越能回溯历史,便越有可能展望未来”。历史总是五味杂陈,因而往往比小说更加不可思议。历史也没什么可以遗憾、可以抱怨的。人们只能从中汲取经验与教训,从而少犯错误、取得成功。因而一直以来,我力图以真实准确的笔墨,完整地反映杨绛先生和她的时代,我正是朝这个方向在不断地努力。至于实际效果如何,毕竟还得接受社会与广大读者的评判。

  毋庸讳言,跟历史上任何杰出人物一样,杨绛和钱锺书也有自身的弱点与过失,把杨绛和钱锺书神圣化或者妖魔化,都是违背两位先生为人之根本的。

  人物传记的写作,是既往历史的真实记录,容不得半点虚假与掩饰。人无完人,杨绛生前竭力希望将杨氏夫妇的完美形象留存于世,譬如删除文稿,以致造成《杨绛全集》不全;销毁大量日记及书札……凡此种种,洵为她个人的自由裁量,他人毋庸置喙。对此,我们能够做到予以充分的理解。但是,作为替历史写真的传记作家,却并不能照单全收。因为杨绛生前所竭力回避、隐晦的人与事,于情于理,我们的传记作者没有义务跟着回避与隐晦。

  我们可以正视历史研究和传记写作的种种困难,却不可将此作为不能写作信实传记的理由。后人完全可以迎难而上,通过不懈努力,向读者奉献经得起历史审视的人物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