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岁的黄永玉离世一周后,他完稿于2023年的全新散文集《还有谁谁谁》面市,与《比我老的老头》一起组成他的“当代个人记忆史”——

回忆尽头是爱与真的留传

青岛日报 2023年07月03日

  ■黄永玉为《还有谁谁谁》配了插图,画了苏州河样貌的内封图,并题写了书名。他无限的创造力和那颗自由不老的灵魂将永远被铭记。 比目鱼 摄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全新修订版)   黄永玉/著绘   作家出版社2023.01   黄永玉上世纪90年代旅居欧洲写生作画时所写的艺术游记散文,从街道到城镇全景,从文化到市井民风,从建筑到风物风情,从名人到普通市民,堪称一卷认识欧洲人情世相的心灵地图。

  《比我老的老头》(新增补版)   黄永玉 著   作家出版社2008版   黄永玉用风趣另类的语言讲述那些他相识的“比他老的老头”的故事:钱钟书、沈从文、李可染、张乐平、林风眠、张伯驹、许麟庐、廖冰兄、郑可、陆志痒、余所亚、黄苗子……这些群星般闪亮的名字辉映了中国20世纪中后叶至21世纪的文化天空。

  《还有谁谁谁》   黄永玉/著   作家出版社   2023年6月出版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在2021年出版的黄永玉诗全编《见笑集》里,他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前胸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有如远航的老手,/不惊动别人,/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原来他早已准备好告别的方式。这首名为《假如我活到一百岁》的诗歌一语成谶,2023年6月,99岁的黄永玉离世。他完稿于2023年的散文遗作《还有谁谁谁》一周后面市。大约一个月前,当作家出版社将样书送到他面前,他说:“这本书出来,我终于可以睡好觉了。”

  在今天人们的眼中,黄永玉堪称传奇:13岁从故乡凤凰出走,“浪迹”福建、江西、上海、中国台湾、香港、北京,直至法国巴黎、意大利的翡冷翠……;他经过大时代的惊涛骇浪,历尽人世沧桑冷暖,漂泊半生,却永葆天真旷达;他是一代文学大家沈从文的表侄,更是独步艺坛、鲜见的“斜杠青年”,年少时就凭借出色的木刻技艺声名大振,国画、油画、版画、漫画、雕塑样样精通。而文学,却一直被他视为“最倾心的‘行当’”。

  在他由散文、杂文和小说构建的文学世界里,有纪念表叔沈从文等故人及山水的《这些忧郁的碎屑》,初版于世纪之交的艺术游记《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讲述诸多艺术大师故事的《比我老的老头》,自传体小说三部曲《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嬉笑怒骂、彰显自由旷达老顽童本色的诗全编《见笑集》……

  完稿于2023年的最后一本散文集《还有谁谁谁》,可以看作《比我老的老头》的续篇,看似回归琐碎记忆的“碎屑”,却承载着无法磨灭的往昔。那些记忆中真实细微的情景交集,故友亲朋的音容笑貌,人与人之间尚存的真诚情感,曾是抵御黑暗的温暖光亮,也记录着人世的哀乐、荣辱、生死、兴衰,让今人得以洞见一代人本真的精神底色。

  回忆的尽头,对于生命的爱、怜悯与感恩,一辈人惺惺相惜,彼此袒露的真性情,是老先生期冀留传于世的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

  一部现代版“世说新语”

  “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黄永玉曾很多次这样说,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些“好心肠的朋友”也从他记忆深处不断奔涌而出,化作笔端遗世独立的风景。

  《还有谁谁谁》中的人物,从写老友王世襄开始。几件轶事的场景不加渲染,便勾勒出收藏鉴赏大家之外的王世襄本色——“王世襄兄跟朱家溍兄在下放劳动的时候,有一天经过一片油菜花地,见一株不知原因被践踏在地上,哀哀欲绝之际,还挣扎着在开花结子,说了一句:‘已经倒了,还能扭着脖子开花。’”

  黄永玉和王世襄初识于美术教授张光宇家,看到桌上王世襄送给张光宇的书,黄永玉顺手取来看,熟料王世襄不认识黄永玉,劈手抽出书“从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彼时黄永玉真想照他后脑勺来一下。下一次再去拜望张光宇,王世襄转身回屋拿来一本书送给黄永玉:“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骄傲与真诚都毫不作伪,至情至性。

  他写与自家有五六十年情义的《大公报》报人潘际坰、邹絜媖夫妇:潘际坰喜欢下棋也喜欢悔棋,被人戳穿顿时恼怒怄气;夫人邹絜媖爱美,非常年代,即使被剃了阴阳头打扫衙堂,也要包上漂亮头巾、穿上漂亮衣服,“每天从早到晚,把整条衙堂打扫得像报上宣传新社会的照片一样”。

  他写抗战期间有名的活动家、时任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馆长常任侠,1966年被造反派押解到京郊农村,命其对农民群众朗诵诗,常任侠像正式演出一样,吟诵了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吟罢,“常公鞠躬致谢退回原位”。他是借杜甫的诗,暗喻世道艰危中人的仓皇处境,即便受辱也依然维持着人的尊严与体面。

  他也写美术史学者王逊,王逊的学术见解、修养和成就都不苟且,对落落寡合的沈从文有过很关照的侠义之举,也是黄家的老友。但在非常年代,他拆除了自己结婚时黄永玉为他画的窗户以及黄家孩子为他画的灯罩扇子,敲开黄永玉的家门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你和表叔沈从文都揭发了……黄永玉试图理解王逊,设想如果他不经历那种残酷,是不是会对他人有更多的谅解与体恤,他还告诉夫人梅溪:“要谅解他,他太害怕。”时代巨浪面前的无奈,幽微处可见。

  在为《还有谁谁谁》所作的简短序言中,黄永玉讲这次结集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于是“起个名字,干脆叫做:《还有谁谁谁》”。书名看似漫不经心,那些记忆中的故事却散发真切鲜活的光芒:书中还写到张学良弟弟张学铭的豪爽率性,“跨界”导演许幸之的为人操守,郑振铎尊重事实的学者风范,蒋经国的平等宽厚,华人作家韩素音的通达,萧乾的儿子萧铁柱的深情……连同家中那位在抗战中家破人亡,经历了人生极致悲苦因而鲜见笑容的阿姨,她的坚忍、纯明和智慧也被写进书里。

  《还有谁谁谁》了了数笔的白描勾勒,如同《世说新语》对于名士风度的描摹,个性鲜明,跃然在目,它被称为“一曲真性情的挽歌”。昔人已逝,那种旷达自由的生活方式,一代人的精神质地,似乎也随之消散隐逸了……

  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大书

  黄永玉开始写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时,曾被问及写作的出发点,是否是要完成一部具有民俗史、生活演进史架构的小说,他当即摆手:“我没有那些很大的理想,我就是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表达出来;也没有为一种什么‘伟大的意义’去尝试,没有。写出来,朋友喜欢,就开心了。”他还透露自己连小说的提纲都没有,写到哪儿就是哪儿,就是用这种办法试试看。

  据说黄永玉最不喜欢别人提及一些诸如“意义”、“理想”之类的形而上的问题,他的写作缘于一种用文学表达思想的难以言说的快乐,而这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悠长的回忆中。

  回忆即是他的文学,他的文学即是回忆。他曾在《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的再版后记里说,自己在文学上最服气三位指导者,沈从文表叔,萧乾三哥,汪曾祺老兄。他开始写书了,这三位却都离开人世了。“如果眼前三位都还活着,我的文学生涯就不会那么像一个流落尘世,无人有胆认领的百岁孤儿了。”

  晚年的黄永玉经历人生更大的离散,在那篇回忆老友王世襄的文章中,他追忆与之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而后写下这样的话:“我坐在桌子边写这篇回忆,心里头没感觉话语已经说透。多少老友的影子从眼前走过,走在最后的一个是我。”那些结成他生命经纬的人,他们的消失,犹如一盏灯一盏灯的熄灭,他惟有在文字间轻声歌唱生命的光华。

  而那些个人记忆的碎屑,那些他以达观与诙谐的笔触描摹的人生中的情义与交集,也让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历史,“看它如何颠弄着人的命运,也让人性呈现多棱的镜面。”如同那些熟悉与景仰他的后辈所说:“他记录人生困境中的生命操守与坚持,也写出他的怜悯与诘问,历史的荒诞与野蛮。”看似微薄的个人回忆录式的小书,实则却是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承载真实的历史记忆的大书。

  一位从容坦荡有趣的人生导师

  2022年在一档央视访谈节目中,主持人鲁健问黄永玉,现在最真实的快乐是什么?黄永玉拿出一幅以太阳城的夜景为题材的画作《今夜》,那是他在疫情期间完成的画作。他说希望所有人都像今夜,“这么甜美,这么宁馨”,他在画上题字:“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这是一位经历过时代的惊涛骇浪、历近百年风霜的智者,给予今日芸芸众生的祝福。

  在《还有谁谁谁》中,他提及老友黄苗子发配北大荒的旧事,黄苗子从那里第一次给夫人郁风寄回的明信片上写着:“大家背着包袱,登高一望,啊!好一派北国风光……”郁风捏着明信片哈哈大笑,对黄永玉说:你看他还有这种心情——好一派北国风光!黄永玉奇怪捏着这样“断肠词”的郁风还笑得出,“唉!她一生的宽坦,世间少有!”那样“宽坦”的心境,应是那一辈人共有的坚韧吧。如黄永玉晚年所说的:“人只要笑,就没有输”,“我这种在江湖长大的人不容气馁,怄气的事从不过夜!”唯有如此达观、从容的老者的话语和文字,才能安抚年轻后辈不安定、不确定的心吧。

  2021年《见笑集》出版时,责任编辑姬小琴曾与黄永玉有过一番问答,而彼时的黄老则更像是一位无所不能、有问必答的人生导师。其中的几问几答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问:经历过这么多磨难之后,还能如此豁达,想请教您是如何做到“不执着”的?

  黄永玉:不要认真。不要羞辱自己,要自重,要自尊,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去讨好,不要去逢迎。

  问:您觉得自己是运气好的人吗?

  黄永玉:运气好是鼓励一个好心的人。我心还好。就是这样。运气是给好心的人。我相信这一点。

  问:这世上是不是有些事就是永不饶恕,跟时间过去多久并没有关系?

  黄永玉:巴黎圣母院左边不远处草地上,有一个很窄很窄的石阶,大概一米宽都不到,往下走,原来底下是一个小圆厅,是一个纪念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法西斯屠杀的几十万死者。阿拉贡代表性的句子在正顶上——“可以原谅,不能忘记!”对此我有不同意见——不可忘记,不可原谅。

  惩罚是一回事,实际的报仇是一回事。尤其是我本身没有力量,你报什么仇?你惩罚谁呀。所以我一辈子说爱、怜悯、感恩。我怜悯欺负我的人,怜悯那些残暴无知的人。怜悯是因为我们不能反抗,所以怜悯。世界上这么多残暴无知的人在欺负人,你讲道理他听不懂,他没有文化,这很可怕。那怎么办呢,回家看书,工作。

  黄永玉书中的道理

  ●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要对得起每一顿饭,更何况这是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世界。

  ●认认真真地做一种事业,然后凭自己的兴趣读世上一切有趣的书。

  ●世上的事不能一起床就讲意义,这样很累,其实就是过日子。

  ●孩子跌倒,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

  ●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奇怪的性格产生于奇怪的遭遇。套一句托尔斯泰的名言,改之为:“正常的性格都一样,奇怪的性格各有各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