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用一根白萝卜指路

青岛日报 2023年04月03日

  “拔白萝卜的男子,用一根白萝卜,为我指路”。这是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设若你是旅人,路过一片菜地。碰巧一个男子在拔萝卜。你向他问路。他直起腰,举起手,告诉你,路是那个方向。你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白萝卜。同样,你向修车的问路,他指路的可能是一个扳手。你向建筑工人问路,他指路的可能是一把瓦刀。你向一位写生的画家问路,他指路的可能是一支画笔。也可能遇到奇特的,比如,向一位刚刚从美容院走出来的大妈问路,她把纤纤玉手在你面前缓缓伸开,仔细解说怎么走,如果你把感谢的重点,放在她刚刚完工的彩甲上,那就是双赢。

  俳句讲究的是即景和顿悟。小林一茶这一首,写的是为时极为短暂的真实遭遇。这等事谁没遇到过呢?你我不当一回事罢了。也许有胶柱鼓瑟之辈,责备诗人少见多怪:手里的萝卜,来不及放进箩筐,难道你非要他放下萝卜,再郑而重之地“挥手指方向”吗?不错,那姿势,从前在铺天盖地的宣传画上见多了。如果迷途上真的重现此景,我不会受宠若惊。然而,我佩服诗人,他偏有能耐,把平常化为不朽。

  读着好玩,是第一层次。为什么“好玩”?因它的底子,是温暖的俗世。那男子正忙着,迷路者上前叨扰,人家毫不在意,热心地指引方向。没要咨询费,更没动粗,要买路钱。平和的人间,卑微的人物。如果倦怠的旅人此前不脱彷徨,清楚路向后心里踏实起来。不要小看指路的恩德。我永远忘不了一幕。二十多年前,和家人驾车数百英里去洛杉矶加大,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快进入会场时竟迷路,在马路上绕来绕去,时间快到,急死了。见到一男士推着婴儿车经过,请他帮忙。他并非“拿着婴儿车指路”,而是停下,拿笔和纸,画了一个简易地图。我按图而行,按时抵达。

  引起联想,是第二层次。菜地、迷路者、埋头劳作的农民,寻常一幕含多少红尘暖意。读它,难道不怀念原汁原味的乡情?它牵系着家山、山野的草香、蚱蜢的蹦跶,篱竹上的豌豆花。还有,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引起思索,是第三层次。拔萝卜的男人,不会拿扳手、瓦刀、画笔给你指路。他是农民,告诉你的路径,是他熟悉的,因为住在这一带。他的把握就这么大。不会向你讲解怎样登上珠穆朗玛峰。我一位在美国的朋友,他母亲在国内务农一辈子,不识字,也没出过远门。春节到了,他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少不得唠唠叨叨,天冷记得添衣服啦,除夕别忘记拜祭祖先啦。最后,母亲问:去你那里要几天?什么“几天”?她指的是坐火车。老人家攒了一篮子鸡蛋,要带给不会说中文的孙子。

  我特别被“拔萝卜”的场景所感动,还有一个私密的缘由。我家乡丘陵地带有一地方,名“潮境”,它出产的白萝卜驰名海内外。我吃过多次,个头不大,绝非夸张,水分饱满到这个程度:人在萝卜地,从垄头踏一脚,垄尾的萝卜应声裂开。清水煮之,不必加肉、骨头、味精,味道之佳,别地的同类菜品,哪怕是牛腩萝卜、羊肉萝卜,也瞠乎其后。如果还乡,我当去一趟离家二十多公里的潮境,只要季节对,会遇到拔萝卜的人,不管迷路与否,都要趋前打交道,说:“请把这一筐萝卜卖给我,不必过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