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病重，得知孙女拿到了国外大学的通知，已经岌岌可危的他躺在竹椅上，居然吃了小两碗饭，激动的程度可想而知，以至大家认为他还可延长寿命，姊妹间奔走相告，只有母亲默然。没过多久，父亲去世，正在上大学的孙女坐飞机回来，送爷爷最后一程，神情哀伤，难掩悲痛，这是她人生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
女儿在城里出生、长大，与乡村遥远。记得她一岁多，随我们返乡过春节，绕着旧屋走了一圈，数着她认识的动物，狗啊、猪啊、鸡啊、鸭之类，然后满意地走到屋前的坪里，歪着脑袋对我说：“老爸，爷爷奶奶家还有别的动物吗？”她把这当动物园在游玩，惹得一家老小都笑哈哈。到了晚上，她居然嫌弃被子旧了，非要新被，哭闹着要回城里外婆家，记得父母当时一脸的无辜、束手无策，不断地在哄着她，直到打通外婆家的电话，让她与外婆对话，才慢慢平息下来。或许因为哭累了，勉强就着旧被子睡下了。夜深了，我和老弟在屋前抽烟，他轻轻地叹息，说：侄女在城市长大，恐怕以后跟父母、姊妹们难得亲近，疏远了。我当时怔然，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他。
为此，在女儿上小学时，我们还专门接父母来城市住了一学期，每天接送她。私底下，极想父母与她的感情加深，然始终不如法（方言：如愿）。女儿喜欢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写作业，我母亲时常殷勤至极，总要直接闯进去，问她喜欢吃什么，干扰她的阅读，女儿曾因此向我们投诉，我劝过母亲不要去问她，免得孩子嫌弃而生分。说了过后，父母总是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去问她，怕孩子生气。我们每天上班，不知道父母和女儿相处的细节，只是有一天，女儿说她奶奶是我们家的打工妹时，母亲不以为忤，反而兴奋得不行，连说我就是打工妹啊，在心里，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待了半年，父母说困在鸟笼子里，整天盯着墙上挂的钟，数着分针、时针，转啊转，害怕时间紧迫，耽误接送孩子以及孩子午休，很想回乡下去了。同时，父母在陌生环境下，说一口方言，楼上楼下的人都无法接触，甚至去买东西，几次因语言受阻，无法达到顺畅的效果，那种尴尬，我初去上大学时也遭遇过，非常理解父母的难熬。我知道，在乡下广阔的田野上劳作，虽然辛苦，但他们痛快；日常与乡亲交道，七嘴八舌，都是你说上一句，下一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在方言里共通，流利而闲适得多。还有，父亲喜欢在屋前面的河里钓鱼，可以一钓一整天，那份优哉游哉，是无法比拟的。其实朋友曾邀请父亲去钓过几次，他嫌弃池塘里的鱼是买来喂的，煮来口味差很多，而无家乡河鱼那么鲜美。
父母回乡时跟我们说，不是不替我们带孩子，而是太苦闷，家里的田土荒废了，也可惜。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我也不能强留。送他们去车站的路上，父母多少有些内疚，只说以后进城待几天，可以；长时间的住居，不可能。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尽管，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带着女儿回乡拜年，内心里还是担忧，女儿由外公外婆带大，与父母有一层隔膜。后来，她慢慢长大了，知根知底，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能相处融洽，跟姊妹及他们的孩子亦好。直到她考上省重点中学，我们都很高兴，接到通知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走进我的书房，主动跟我说：“我考上了，想回乡下去，告诉爷爷奶奶这个好消息，也好祭祖，禀告列祖列宗。”那晚，我突然感觉孩子长大了，懂事了。顺此，我们陪孩子回乡下去了，父母自然高兴，逢人就叙说此事，满院子的长辈们非常认可此举，以为榜样。女儿上大学、出国留学都如法炮制，而女儿真正确定去美国读研究生时，父亲去世了，看不见了，母亲抱着一大堆鞭炮，一直放到庙门，放出院子才罢休，院子里的乡亲们都来旁观，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记得那是她最开心的一次。
母亲曾自豪地说过，别看我人长得不咋的，可我培养出两代重点大学生。这回，又加上孙女要去美国留学读研，那更不得了。其实，女儿在大学期间，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过一个月的，而我因缘际会，曾去过不少国家。我们父女每次出国，都会带些零食和滋补品回来给他们，这些食品袋和滋补品的罐子母亲常常舍不得丢，整齐地堆在一角，每次人家来看父母，他们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待到女儿去美国之后，母亲突然罹患重症，接到消息，我真的有五雷轰顶之感。
眼看母亲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痛苦难耐。清醒时，就叮嘱我，不能叫孙女回国看她，更不能把患病的消息告诉孩子，免得影响她在美国的学习和生活。神志模糊时，就跟我说，美国不远啊，离长沙就隔一条河。我明白母亲矛盾的心情，乃至弥留之际，她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生怕孩子回来，她没见着啊。
母亲走了。第二年，我们赴美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待了近一个月，女儿陪着我们到处旅游，在拉斯维加斯，她突然问起奶奶，我说奶奶离世了，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急切地说：“你们当父母的经常说假话，爷爷奶奶病了，也说好啊，就是不让我知道实情。”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告诉她奶奶的叮嘱，奶奶病重和去世都不能告诉你啊。她听着听着，难以抑制，在酒店的走廊上大哭起来，先站着，后蹲着，再坐在地上哭，悲痛不已，晚餐都没有吃。待她停止哭泣，我领她朝着东方，给奶奶鞠了三个躬，遥相祭拜。孩子毕业后回国，她头一件事，返回乡下在爷爷奶奶坟前烧香、磕头。
等到女儿举办婚礼，叔叔、姑姑们还专门开车到乡下去祭拜父母，禀告孩子成家的消息，并求得老人们的保佑。
一条河，在父母的言语里有很重的象征意味。只隔一条河，是地理概念，是不远的距离；也是心理概念，河对面仿佛是神圣之地。而现在，我们离父母确实隔一条河，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