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年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班，我都会跑到院子里拍梅花。在老城的文学院有两株腊梅，向阳的一株相当盛大。横斜的枝条与若隐若现的花苞，似乎在昭示着严冬已远。这株梅花的西边是成行的竹子，前面则是青岛老城典型的红瓦屋顶，无论怎样拍摄，都会有很好的背景。当然，不拍照更好，静静地看，能体会到万籁俱寂，暗香浮动的意境。

　　如果遇到下雪天，暗红的花蕊会特别惹眼。梅花是不惧风雪的花，更是报春的花。这株梅花的花期很长，会一直延续到3月。2月中旬时，腊梅会盛开。也许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小小的腊梅盛开时的景象，她们不仅会令满院芬芳，更能体会到她宏大的气场。此时的梅花颇有吴昌硕之笔意，点画狼藉，雄强霸悍。说起来梅花这种植物对我不应陌生。

　　在杭州读书时，学校旁边就是著名的灵峰，灵峰探梅是西湖新十景之一，而从校园侧门穿出去，就可到达灵峰。每年寒假过后，这里都是春意盎然。更不要说，孤山上还曾住过梅妻鹤子的林逋。但是我相信人对于花草的感受是与阅历有关的。少年人的眼里面多半没有花花朵朵的，灵峰上那些著名的梅花，于我而言只是一种浮华的存在，而现在，我们这个老旧的院子里，一株寻常的梅花，却好像与我有了心灵的感应。不能小看了她们，我时常觉得，天天看到她们对我是一种真正的幸运。

　　腊梅到了阳历的三月就会露出倦容，有时仅仅是一夜之间，她们就老了。老去的梅花垂在枝头，不像是生长在上面，有一种晾晒感。再过几日，就开始落了。“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落梅是孤寂的，但是即便落在泥土里，香气还是持续好几天。我们传达室的一位工友有一天突然跟我说，这花掉在地上，真不“戛实”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但是落花是生命的一部分，看到她们会有所思，这大约是人之常情。

　　梅花还开着时，迎春花也开了，虽然同样是黄色，与腊梅截然不同。迎春花的黄是浅显的。在老城上下起伏的长阶上，有迎春，也有连翘，而真正长成瀑布那样的，是偶尔在一处经年的老院落里。这里生有一丛连翘，它们的旁边，是一棵开白花的树，我认为是樱花，有朋友说是杏花，我分不清楚，只是觉得漂亮。一大丛金黄的连翘，一大丛粉白的樱花（或杏花），交头接耳，交相辉映。它们双双盛开时，就是花团锦簇的季节了。

　　阳春三月虽然花讯连绵，但整条路上的人，都在等待文学院里那两棵不同凡响的紫玉兰。它们的树龄很长，有差不多百年了。这两株玉兰至少比其他玉兰花晚开两三周。通常到了4月10日左右会呈现盛放的景象。作家连谏每年都会要求我从不同的角度拍摄这两棵玉兰花，她喜欢这盛大的花树。我每年也会把这两棵紫玉兰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许多前辈作家编辑也会因此感叹，年年岁岁。两株玉兰是有一些区别的。东边的一株气势磅礴，西边的一株处于弱势，在这里工作过的许多位前辈老师都曾告诉我，两株树是西强东弱，后来渐渐地势均力敌，不知何时，形势已经悄悄逆转。这种说法让我备感新奇。凡是生命皆有盛衰，两棵无言的玉兰，我愿意把他们想象成一对知音和对手。一山不容二虎，但是没有两只老虎的山肯定不是什么名山。两只老树在经年累月地相互对视，其实也是在与流逝的时间抗争。

　　紫玉兰花落后，我身处的老城花季暂告一段落。除了隔壁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泡桐，一直到夏天，不会再有新花了。

　　夏天的花是文学院对面的凌霄。凌霄花开起来也不太讲理，红艳艳一大片，像梦露那一派艳星的嘴唇。凌霄的藤蔓老气横秋，羽毛状的复叶绿得发黑，浓墨重彩，难免俗气。但是对面的院子不一般，那栋神气的老洋房，经过岁月的打磨，越发深不可测起来，似乎与这凌霄花颇为合拍。美术馆的迟馆长儿时曾在这个院里生活，他曾告诉我，这条街上曾生活着一位迟暮的美人，年轻时是百乐门的舞小姐。迟馆长的本行是戏剧，说着说着便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自从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越发觉得对面的凌霄，与烟酒嗓的爵士歌手和摇曳的舞小姐有那么点相通。

　　凌霄过后，便是秋天了，秋天开的花是桂花。许多年来，桂花都是令我恍惚的一种花。我闻到桂花的香气，就会想起少年的时光。那时我们还经常写信，有位同学将桂花装进信封里，寄给暗恋的女同学，我们觉得这个办法挺好，也纷纷效仿。不管给谁写信，都在信封里加上一小把桂花，所以桂花的香味，于我而言是青葱岁月的某种密码。

　　信号山路上有许多桂花。我们文学院一到了金秋时节，也会香气四溢，有几株桂花种植在门口。有一次在单位走得晚，出门时已经月光如水，清寂的月光与沁人的桂花交织在一起，让我重重地恍惚了一下。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我在月光与桂雨中隆重地发一会儿呆。

　　花是热烈的，绚丽的，花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不认为这些花只是无声地开落，反倒经常听到它们交织出的音乐。我经常想象，老城的花，是一部严整的交响曲，第一乐章是梅花，主题圣洁而伟大；第二乐章是紫玉兰，充满了时间感与抒情性；第三乐章是凌霄，多少有点诙谐与摇摆；而终章，则是桂花，我认为这是一种回忆之花，那香甜里含有对过往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