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清脆的车铃声惊飞栖落枝桠的喜鹊,老任骑着自行车的影子扫过大学路的红墙瓦壁。这是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了,从出生起,他便一直生活在这里。
老任已过耄耋之年,背弯得像一张弓,每踩一下自行车的脚蹬子,脚腕处的关节就咯吱吱地响,和着自行车轮轴旋转的吱扭声,隐隐作痛。大拇指处的关节也凸起变形了,掌控车把颇有些不听使唤。
青岛大学路一处院落墙壁一侧,靛青底色的门牌上着白色字体“34号”,绿漆铁门内是一栋三层小楼,小楼旁边一处平房便是老任的家。
院里一株耐冬树端端正正地站在楼前,寒冬时节正值花期。树冠丛翠有一二十米宽,满树红花繁盛,花瓣艳红层层叠叠,花蕊娇黄像张开的琴弦。树高四米多,最顶处的树枝触达三楼阳台,镶嵌进老楼的窗口。树干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古树名木保护牌”,最后一行小字显示耐冬树的估测年龄:78岁。
老任一家是此院落的原住民,小时候老任的爷爷经常和他在树下玩捉迷藏,老人家一双宽大的手掌朝孙儿脸上一抹,大喊一声:绛雪!然后跑掉,等着小孙儿来寻自己藏身之处。这棵耐冬树是爷爷亲手栽种的,既然喊它“绛雪”,自然就可以认为,它与崂山上的耐冬是同源品种,那便是“绛雪”。
耐冬,又名山茶花,青岛是山茶花科可以生存的极限北沿地带。它于瑞雪飞舞的冬季开花,花期长达半年之久。小时候每逢开饭前,老任喜欢卧在树下的躺椅上,等家里的大人探出窗户来唤。彼时暮色降临,暗蓝色的条云斜斜扫过耐冬树枝,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树叶缝隙里暮霭轻轻飘荡,和小楼里的晚炊融成一片。宽大的树荫像巨人的怀抱,风吹过沙沙的声音便是它哼唱的歌谣。娇艳欲滴的花朵与他的视线相抵,更是熠熠生辉,燃亮眼眸。
彼时大学路34号整座院落都是爷爷家的宅子,二层、三层是起居卧室,一层是客厅,地下一层则是厨房。宅子有两个门,从位于大学路的门进来是整个花园,耐冬只是其中的一棵花树,花园里还有牡丹、迎春花和枣树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客厅墙壁正中悬挂着一面椭圆的、镶铜花边的镜子,正对着院子里的耐冬树。镜子里反射着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似锦盛开的耐冬花朵,那镜子似要被这美妙的光景撑破似的,饱满、湿润又明亮。
如今,只有老任和耐冬树居此,守望着大学路这片古老的街巷。每年耐冬树落果时,老任就蹲在地上一一捡拾,寄给远方的朋友们,为种子寻一个好人家。那种子裹着圆鼓鼓的硬壳,种在土里悉心照料,假以时日便可破土生长。老任从来没出过远门,但是想想这些耐冬种子可以去往遥远的地方,发芽、生叶、开花、结果,他打心眼里高兴。
前几年耐冬树干被一场台风掀去一个大枝桠,留下了碗口大的疤,明晃晃流着汁液,老任很是心疼。一日,他灵光一闪,想到耐冬是热带树木,那它一定喜欢潮湿,湿润的环境会不会利于疤痕的愈合呢?于是他每天拿一把喷壶,对着树干上的疤痕喷淋,个把月,疤痕竟慢慢变小,就像裸露的伤口逐渐愈合。耐冬树又恢复了生机,那枝条一簇一簇,叉向湛蓝的天空。
圈囿在树下的日子里,他的背越来越驼了,眼睛像蒙了一层毛玻璃,满耳都是身体里的噪声,仿佛一架旧风箱,越拉越慢。他的记忆犹如沼泽,人事混沌交缠。冬日的劲风莽里莽撞,忽而在楼房间呜呜抽紧,忽而在窗前哗哗奔突,吹得耐冬树枝叶倏高倏低,忽左忽右,沙沙作响,听得久了,渐觉声响来源方向不辨。
近日老任经常做一个梦,梦里从海面吹来的风,气息咸湿,吹落绛雪的花苞,像红色的风铃,落在他的头上,顺着衣袂而下。花朵纷纷开,纷纷落,而枝头还有万千含苞待放的骨朵,仿佛欲说还休的故事。
梦里的绛雪化成老人的模样,和老任各策一杖,踽踽行走于落花之径,过往近百年的事,他们值守看过,总有说不完的话……楼上窗户的反光,折射了他们的影子,化作时光的影影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