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年轻,关节毫无痛感,颈椎转动时也不会传来咔咔响声——我只管一味地去放逐好奇心,说走就走,无须顾忌什么。其实也不必跑太远,孤悬于海上的小岛至少隔着六级风浪,与现代感十足的城市相比,就像另一个星球。某种意义上,登岛就是最大的远行了,一切都在经验之外,手机常常没有信号,日用水不足,夜里断电,星星却能串成珠链。
我甚至制定了登岛计划,逐个实施。从大管岛、灵山岛、竹岔岛、斋堂岛到长山岛、砣矶岛、大钦岛、芝罘岛,我去看黑色玄武岩,看层匝张阔的耐冬树,看依据中国风水原理砌筑的屋舍,还在老屋檐下等燕子北归,在日落的醇厚里倾听渔婆唤幼孙回家吃饭,并为这些热泪盈眶。我住渔家,与渔夫渔婆聊家常。他们不肯收房钱,我就出劳力,免费拍照或画肖像。渔夫渔婆自然高兴,他们正愁此生没有一张像样的遗照呢。最喜冬初之夜,渔婆在灶上用大铁锅炒花生,我和渔夫坐在火炕,喝一壶高粱烧,酒肴是蒸鳗鳞、虾酱炒鸡蛋、比管鱼白菜炖豆腐。喝到脸膛红灿时,渔夫竟能叫上两节茂腔小调。
在蓬莱长岛,渔夫钓鱼用的不是常见的手把线,而是筐子线。一筐线一百把钩子——这不仅是一门手艺,这简直就是一门艺术。我入住的那家,渔夫两代人,父亲七十岁,儿子五十岁,儿子掌舵,父亲站船舷,身体微弓,手起钩飞,眼观水流急缓,甩钩的节奏全凭直觉,并不耽误纠正船行路线与速度,将日常劳动演绎到极致,真的是抓取人心。据说这对父子曾碰到大鱼群,鱼饵全部清空,钓上来七八十条,过完秤九百多斤,创造了筐子线钓黄姑鱼的纪录。
更多的岛上日子,村人星散,懒猫倦怠,土狗无吠。一根不知挑了什么的挑担,也不知正挑在谁的身上,闻声而近,吱吱呀呀叫着,伴着沙沙嗦嗦的脚步声。我杵在断墙旁,正微距逆光拍渔网,听见这样一段生活交响,蓦地,就有什么东西在胸腔轰鸣而起了。不管是谁在挑着什么走,不管是挑着水,挑着菜,挑着鱼,挑着粪,我都听出了天籁,听出了人间独有的节律。
傍晚,岛上染金,我或踯躅或独坐,在港湾堤坝上,把自己活成金色夕阳里的一个影子。等到天黑尽,就去小酒馆吃一顿“鱼羊鲜”,有时候是砂锅炖,有时候是火锅涮。羊是爬山长大的,肉色鲜红,几无脂肪。海货则根据潮水随意搭配。潮水来了,好鱼挡不住,黑头鱼,大黄花,牙片鱼,海鲈鱼,都是炖汤的王牌军。鱼鲜肉香融合在一处,去膻去腥,鲜上加鲜,一口灌顶,无需多言。汤过三碗,还可续水,放两把萝卜丝,小火至酥软入味,白胡椒提味,出锅的时候撒点香菜,又是一番身心皆醉。
酒过三巡,我就跟渔夫聊天,任其吹嘘海上奇闻。渔夫们脸膛黑红,一笑便露出一排大白牙,那种时候,我觉得他们吹破了天也应该被原谅——
“我家弟兄三个,从小都是在船舷、船帮和船舱之间长大的,不用教习,也可以腾挪于桅杆缆绳之间。”
“五六岁吧,跟我爹下海,海上只有我们一条船了,忽然刮起十二级大风,我只能趴在船舱底下,随着船上下左右的翻滚,我爹,竟然还能把船开回码头……”
“出了黄海,偏西一百海里,有一条大海沟,是个鱼窝子,什么鱼都有,产卵繁殖,不挪窝了……”
直到那一次,我在码头上碰到个独饮的疯渔夫,被他的疯话蛊惑了,从此梦中总是出现莫名的小岛。怎么说呢,疯渔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疯子,衣衫齐整,留着山羊胡,酒壶不离身——我打眼就认出那是老物件,锡制的,一拃来高,壶口张开成漏斗型,壶身上的纹饰繁复,却也只剩岁月摩擦的痕迹。疯渔夫喝了几口酒,眼神游离,望着不知名的方向,一开口就气盛轻狂:
“我爷爷是把好手,他可以驾着船在海上漂七天七夜,有一次,大风把他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真正的鲸,兴奋不已,甚至想融入那群精灵,他觉得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可以和它们交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岛,那是鲸的天下。”
后来呢?我完全着迷了。
“后来,他的船被狂风和海浪弄坏了,岛上空无一物不能过活,伴随他余生的只有鲸的叫声,只有浪的拍打,只有风的嚎叫,在饥饿与无边的孤寂中,爷爷死掉了。”
我很想找到那座岛,四处打探消息,翻阅典籍,仍然无法锁定。但我始终相信,最远最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岛,那里常年充斥着鲸的声音,天海无边,鲸们把五十赫兹的声音存放在那里,向那座岛屿,诉说它们的欢喜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