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荆玉
书是读不完的。上世纪90年代,精读五百本书基本上在专业领域可以一窥堂奥了。如今门槛已经大大提高,精读两千册大概是读书人的起步。书真的读不完,书店就成了一门反抗绝望的行当,书店老板读不完自己的宝货,普通读者其实也读不完自家的私藏。实际上,每个家庭都是一个书店,你已经是书店老板了,固定顾客只有你和家人。在读书问题上家长们最虚伪:你不仅读不完自己的闲书、热门书、经典书、专业书,还幻想着儿女爱上读书,“起码把你老子买的书读完。”上次搬家时腾空书柜,发现柜板已经被压弯了,很明显书柜是替我受过:很多书我只摸过封皮,甚至只摸过塑封,它却要每天扛着书过日子。
对于现代人来说,书柜是家中大闲,钢琴是家中大贼,筋膜枪是家中大懒。三者齐备,才能齐家。
作为自家书店的老板,得知某家书店的国信老店闭店,首先是同行的惺惺相惜,紧接着涌起一种内疚感。对中年打工人来说,去书店基本上跟去医院体检的滋味差不多: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自己问题可能很严重,但还是心存侥幸——要是不去的话,我的问题是不是就权当不存在?当真的步入书店的瞬间,内疚感扑面而来:个人阅读的缺失、狭隘在书店里一览无余,又一届诺奖颁出了,石黑一雄五年前的获奖作品我还没读完。即便是看到想买的书——书店里的售价太贵,网上可能会打折,绝版的可以买二手,二手买不到好像还有盗版……始乱终弃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态度,最终往往是在书店喝杯咖啡,买个文创产品就离场。我们这代人童年起开始接触书店,中年时放弃书店;没钱买书时热爱书店,等我们踩过银行、地产商、产房的门槛之后,渐渐疏远了书店。仿佛永远有一件事比去书店更优先,仿佛永远有一桩买卖比买书更划算。
在内疚之外,也隐隐有一种怀疑:书店到底是卖书、读书还是文化社交的场域?茑屋创始人增田宗昭认为:“书店的问题就在于它在卖书,如果把书当成物品卖掉,那么跟网络平台比并无任何胜算的机会。对于顾客而言,有价值的不是作为物体的书,而是书中的内容。”茑屋增值的地方在于它把书与音乐、杂志、服饰等放在同一主题下来售卖,形成特有的文化“提案”,而它的导购员更是聘请了资深行内人,前旅游记者推荐旅游图书,前女性杂志主编推荐烹饪书,这种方式显然适合新生代“文化氛围”消费者,对于老派读者来说则有点高配、奢侈。我们尊敬的书店无法形成消费冲动,而让我们消费的书店又不像是“书”店,奈何?
放眼望去,反抗绝望、反抗审美惰性的何止是书店?音乐家在创作听不懂的现代音乐,画家在画看不懂的现代绘画,戏剧人在创作卖不动的现代话剧。其实并非真的看不懂,掌握了途径和规律之后,理解现代艺术完全可以成为全新的商业机会。视频剪辑从专业技术变成手机App,迅速成为零门槛技能;如何欣赏音乐、美术和文学也很有可能成为大众手机里的新软件。本周,良友书坊15周年纪念派对“到灯塔去”系列活动与读书人见面。闭店的书店有机会重新开启,资深的书店可能换新颜。我们需要全力地抵抗绝望,抵抗一种向下的庸俗,这期间书店可能是我们偶遇的堡垒。或者更奢侈一些,我们拥有独立的书房和精神生活,在不断与书籍、绘画、音乐、影像等艺术形式的搏斗中变得透明通彻,与书店在更开阔的地方相遇。